未央小心翼翼地叩响了廖也夫的门。而此前她从来都是推门而入。这是唯有他们之间才有的某种随便，已经很多年了，她一直把老廖当作父亲一般的长者。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改变了这长久以来的习惯，亦不知她已经多久没进过老廖的办公室了，甚至在走廊或电梯间偶尔遇到也显得格外生分，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浅浅地笑过，就各往东西了。事实上对这种变化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只不过谁都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或者他们都觉得，拘住这面子就不会彻底决裂。而老廖，将一如既往地与未央心心相印，无论她做了怎样的蠢事，他都会对她网开一面。
如今在出版社，知老廖者，只剩下未央了。她当然知道老廖是那种看上去谦和坦荡、君子风度，但骨子里却蝇营狗苟、患得患失的人。他总是牢骚满腹，怀才不遇，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他的。深厚而饱满的文学修养非但没给他宽阔的胸怀，反而铸就了他永远不知满足的欲望。而他这种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习性，极大地制约了他人生的发展。
这一次并不是未央要找老廖，而是老廖主动打电话让她过来。但其实未央早就想找老廖谈谈了，她觉得他们之间不能总是这样冷战，尤其在这种几乎生死存亡的时刻。她想把那层尽人皆知的薄纱拨开，开宗明义，无论老廖能否接受，但那就是未央的选择。她知道倘若她喜欢的那个男人不是林铁军，而是别的什么人，老廖肯定早就把她的爱情当作自己的荣耀了。
是的，她不是没想过要求助于老廖，她也不是不知道林铁军正在接受上级机关的调查。她能够感觉到此次调查对林铁军来说可能凶多吉少，而社里唯一参与其中的，只有作为纪检委书记的廖也夫，而老廖，又恰恰和林铁军有着不共戴天的私人恩怨。所以单单是老廖，就已经让林铁军前景堪忧了，更不要说，倘若老廖无中生有，公报私仇。在林铁军的问题上，他是绝不可能秉持公正的。
未央还记得他们此前交好时，但凡见到老廖，他没有一次不是在声讨林铁军。他总是滔滔不绝地罗列出林铁军的各种缺陷，以至于未央对此都烂熟于心。大家都知道林铁军对老廖不公平，毕竟他做了一辈子业务，却被莫名其妙地打进远离专业的政治冷宫。林铁军的独断专行、小人得志，从郁霏霏身上就可见一斑。那时候不仅老廖义愤填膺，社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怒火中烧，甚至私下里有人把林铁军比喻为纳粹，让忍无可忍的民众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集中营。总之，林铁军的罪状伴随着他的各种举动与日俱增，而首当其冲的老廖就成了那个最先受到迫害的人。
但曾几何时，一切全都翻盘了。对未央来说，老廖不再是正义之师的代表，而是要将她的男人送进黑牢的刽子手。甚而老廖连未央都视为不可饶恕的敌人，从此不再正眼看她，也绝不主动和她打招呼。
一度，未央因失了老廖的友谊而万分苦恼。她知道失去老廖就意味着，失去了出版社大多数的朋友和同事。她知道即或老廖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他也能在地狱里笼络起无数和林铁军对峙的同僚。于是她左右彷徨，举棋不定，在爱情和友情之间做艰难选择。但最终还是爱情战胜了友情，这是她作为女人本能的取向。她知道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既然情愿为爱而死，她就绝不会再走回头路。
她小心翼翼地叩响老廖的门。她听到老廖说“请进”。那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色彩，她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纪检委书记都是这样发音的，然后就看到和老廖声音一样的冷冰冰的脸。那一刻她觉得已经不认识这个人了。她面对老廖时甚至有些紧张，以为自己不是在出版社，而是在某个被告席上。
你以为纸里能包得住火？老廖一副凛然正气，这座大楼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未央站在房子中央，廖也夫甚至没让她坐下来。就是说，你把我当作罪犯了？
我只是对你的鉴赏力颇感失望，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要做什么人，是他的选择。未央变得坚定起来。
你在与狼共舞，却迷途不返。能告诉我，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吗？
爱。
爱算什么东西，你已经不是那个乡下来的小女孩了。
你以为我忘了我的出身？
你如此执迷不悟，真让我难以理喻。迟早他也会把你拖下水的，你不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被淹没吧？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甚至和他也无关。
你还是不愿放弃那可怜的浪漫？这里是战场，没有风花雪月。所有的争斗都是关于政治的，爱情不过是导火索，而你，不想成为刘和平那样的替罪羊吧？
我只是我自己。从来都是。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拯救自己？是一意孤行，还是和组织配合？
如果我不想配合呢？
就是说，你想成全你高尚的人格？你的奢求也太过分了吧。未央，你要知道，一旦他罪名成立，第一个曝光的就是你。谁都知道腐败分子的情妇会有什么下场……
未央忍不住一个微笑，你觉得我有那么崇高吗？然后平静地说，随你吧。
老廖反而坐不住了，冲过来将未央狠狠按在沙发上，然后声色俱厉地吼叫着，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干吗要和林铁军那个混蛋搅在一起？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到底是什么蒙住了你的双眼？你没听说上面在调查他吗？你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吧？他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么清白。他手上不知有多少算不清的账。郁霏霏跟着他不知倒腾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摆脱了，成美国人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好端端地非要搭上他的船？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清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跟着他往火坑里跳？你就那么死心眼吗？我这是爱之深，恨之切。
就是说，你让我现在就离开他？
事实上，已经晚了。你根本就不该染这一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是看在老同事的……
面子上。我知道。
我本不该向你泄露这些。
好吧，就算你没说，我也没听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执迷不悟？当然，也有网开一面的可能。可能的话，你能否……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但不可能。我也不想置你于不义之地，既然你们有那么严格的纪律。另外，我不会在一个人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对谁都是一样。你说过，那就是我行事的风格。所以谢了。未央站起来。
就是说，你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廖也夫瘫坐在椅子上。
他并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你，老廖不停地摇头，未央啊未央，你真是疯了。
所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看在曾经老朋友的分上。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这样，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尽管我知道无论怎样努力都已无济于事，但我只能跟着我的心意走下去。我不想说，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一概不知。我觉得这样说就等于是背叛。我喜欢他是因为他这个人。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后他有了变化吗？他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渴望我能重塑他的人生。他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他知道我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即或是已经没有了未来，他还是希望在所余不多的时间里有所改变。所以他开始阅读我喜欢的那些诗。他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其实这也是我所致力的，将他变回一个学者，变回一个有思想、有道德的人。但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他已经在欲海中沉浮了那么久。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是我不能改变的，可惜那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你呀……老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无意在此为他求情。我知道谁也帮不了他。他已被蛀虫蚕食得千疮百孔。就算我愿意为他去死也是徒劳。当然你更不可能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放他一马。所以我不再企望为他脱罪。我知道那是无望的奢求。我能做的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始终不渝地陪在他身边，让他像一个拥有爱情和幸福的人那样走向终局。或者这就是命运，注定了的，我无怨无悔。
未央说罢转身离去。她变得从容而镇定，脸上绽放出玫瑰色的光芒，仿佛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留下满心凄楚的廖也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