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能记住当时的情景。
当时，车厢里的灯光非常昏暗，车速也不是很高，再加上整个车厢里都没有人说话，所以，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压抑让人的透不过气来。看到这一情景，我就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我斜对面坐着的那个北京知青，开始唱起了这首歌。
起初，那个北京知青在唱这起首歌时，声音并不是很大，而且有车厢晃动时产生的杂乱音序干扰，因此，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歌声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拟或是我的幻觉。然而，当那知青极富感染力的歌声，在穿透了客车车体金属部分发出的杂乱音序，再一次传进我耳膜后，我才发现，这充满了感伤的歌曲，是我斜对面的那个北京知青唱的，所唱出的旋律和歌词，就是我们学校的同学篡改了旋律和歌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前面，我说过，在这之前，我对这首歌曲，并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同学们在传唱这首歌曲时，都几乎一致地篡改了歌词，也几乎一致地篡改了旋律，这就使得这首本来应该用尽一切真情来歌唱的歌曲，成了一首轻浮而又浪荡的歌曲。唯有这一次，北京知青用了他们的真情，把这首歌曲原有的那种意境，给唱了出来。再加上在那个北京知青唱这首歌之前，我还在我的意念之中，对那个叫“荣”的小女孩，进行了一番极其圣洁的联想，于是，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突然发现，这首所谓的流氓歌曲，其实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心，最能震撼人心的一首动情歌曲。
但是，我不可能在同学中间传唱任何歌曲。如果学校领导了解了我转入这所学校以后的情况，那么，他们就会相信，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同学中间传唱什么歌曲的。
我是高中开学一个月以后，才转入这所学校的。这是父母的主意，他们根本就没有和我商量。父母之所以要把我转入距家足有二百公里的这所学校，主要是因为我原来那所学校在各方面都十分糟糕。
那是一所工人子弟学校，她设在一个弓形的大坑之中。弓形弧顶的坡上，是一条铁路三角线，由西安开到那个城市的蒸气机车，都得在那里转头，而每一台蒸汽机车在转头时，都得鸣上三声长笛。这是机车司机们向“李玉和”们要道，等“李玉和”们从板道房里出来，板好道岔以后，机车才能喘着粗气开走。弓形弦顶的坡上，则是一个由三十多排组成的公房。由于这个公房住进了几乎一个系统的所有职工和家属，于是，职工医院、职工食堂和工人俱乐部也都设在了这个公房之中。那个时候的公房是十分简陋的，根本没有倾倒垃圾的地方和排放污水的沟渠。因此，这个公房的所有生活垃圾和污水，就一股脑地倾倒和排进了这个弓形的大坑之中。这就不难想象这所学校的周边环境是多么的令人无法接受。
然而，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所学校的风气。
由于这所学校的学生清一色的是工人子弟，这些工人子弟又大多是多子女家庭，他们的父母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工作，才能使他们不缺吃少穿，于是，他们就成了一群无人管教的顽劣孩童。
说到这里，我想澄清一点：在这里，我没有想糟蹋我母校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明一些情况。
由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数从小就是一个无人管教的顽劣孩童，长大成人以后，他们就更加地放肆了起来。较能说明问题的就是：在这里，初中以上的学生，打架斗殴的多，小偷小摸的多。最是这所学校臭名远扬的是：一个高中的女生，在假期外出干临时工时，跟了一位复转军人私奔，而另一个高中的女生，则在同一个假期，把一个孩子生在了厕所。
或许是父母深信环境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或许是父母对我的期望值最高，于是，他们就在我读高中一个月以后，托人把我转到了这里。
这确实是一所不论在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秀的学校。
学校的主体建筑是一座扁长H形的两层筒子教学楼，这楼虽然是灰砖红瓦，但外观非常典雅，其窗户是洞式的，正门门棚的三个大门也是洞式的，且中间的门洞大，两边的门洞小，这就给人了一种异国的风情。据说，这座教学楼是中苏友好时期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建造它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苏联专家到这座城市疗养时，好利用空闲的时间，来这里培训中国的工程技术人员。
除了这个主体建筑以外，学校的其他建筑外观也很典雅。这些建筑包括学生食堂、学生宿舍，图书馆和教师办公兼住宿院落等。总之，这个学校院内没有临时搭建的房屋，一切都非常正规，很像是一次性投资建设完成的。这使人们想到了这所学校在建设时资金的充足和年代的久远。在过了二十五年以后，我又回过一次这所学校，令我惊讶的是，这所学校的原建筑几乎全部保留了下来。对此，我问了学校领导，学校领导说，学校在改革开放以后，曾经几次想扒掉一些校舍，建新的校舍，可看了又看，哪个都不忍心扒掉，这刚好和了一位酷爱老建筑的教委主任的心思，于是，这位教委主任就动用了自己的所有关系，重新买了一块地皮，建了一所隶属于这所学校的新校。
学校的师资是这样的：有两名北师大毕业的老师，两名华东师大毕业的老师，七名陕师大毕业的老师。这样的师资，别说是那时，就是现在，一些省级的重点，也很难具备。
其实，这所学校与我原来那所学校的最大不同，是生源的构成。我原来那所学校的学生，清一色的是一个系统的工人子弟，而这里的学生则来自四面八方，主流体是这个城市的国防厂矿子弟，这占了五分之二，其余部分，是学校附近的教学科研单位、疗养院所和部队的子弟，他们各占了五分之一。这些学生，大多数都有干部家庭的背景，受教育的环境也十分优越，又见过世面，走的地方也多，在加上他们本身所处的又是一个旅游资源极其丰富、历史遗迹遍地都是的城市，这就使得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某些方面都有特长。例如，在我们班上，就有那么几个人，其表现出来的特长，让人羡慕。一个小提琴拉的让人听后思绪万千；一个给外国人说话就象给自己人说话一样；一个说起中外历史竟然如同亲身经历。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那年，我们这个班一次就考上了四个，而我原来那所学校的全年级八个班，竟然一个也没有考上。
这就是这所学校的基本情况。
由于这所学校与我原来那所学校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同，在转入这所学校之前，我又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再加上我心理不够成熟，人格方面也不够完善，转入这所学校不久，我就遇到了两个灾难性的心理障碍。
我遇到的第一个灾难性的心理障碍，是我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
一个人之所以会产生自卑感，主要是因为这个人在他所处的群体当中，他的知识、文化、教养和家庭背景都相对地处于弱势。
我自卑感就是发现了自己在这方面均处于弱势之后产生的。
在知识方面，这里的同学确实宽泛。我不仅听过他们谈论文学，也听过他们谈论音乐，甚至连宗教文化这类东西，他们也有所了解。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讶。有一次，同学们聚在一起谈论十八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其中提到了蒙娜丽莎，问我是否看过这幅画。我害怕同学们说我无知，就说看过，于是，同学们就让我谈感受。我胡说了一通，结果遭到了同学的讥笑。过了多年以后，我才清楚，他们讥笑我的原因，是我在描述这幅画时，大讲了一通树木、河流以及蒙着一层如同细纱一样的薄雾，根本就没有谈及梦那丽莎的微笑。
这是在知识方面。在文化基础科上，我的底子就更差了。数学和物理这两门科，在原来那所学校，我根本没有觉得有多难，可到了这里以后，我才发现，在这个领域，我是一个十足的大笨蛋。一道非常容易解的对数题，我得一问再问，而在我问的时候，又往往抓不住重点。于是，被问者就说我：“你连问什么都没有弄清楚，我怎么给你讲。”
数学和物理是这样，语文更是如此。当然了，在语文方面，我基础很差，则是通过平时说别字用错词来表现出来的。比如，我将会计的会字，硬念成了开会的“会”字，把推荐的荐字，硬念成了存在的“存”字。在错用词上，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同学们看到了“一个根本就没有多少文化底蕴却非要粉墨登场”的小丑的样子。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天夜自习，学校突然停了电，于是许多同学就点亮了备用的蜡，柔和的烛光一下子使教室有了暖色，这使我心情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儿影响。大概我天生就是一个容易被环境左右的人，所以，我脱口说了一句让人很瞧不起的话。
“啊，这光线多么温柔啊！”
话刚落音，立刻有人指正道：“错了，应该是‘柔和’！”
提起“教养”这个词，我至今还有点儿不寒而粟，原因是，我自始至终都认为，不论在那个时候，还是在现在，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就没有接受过正规调教，长大成人以后又没有很好地进行养成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着很好的教养的人的。因此，直到今天，自惭形秽的我仍然怕人提“教养”这个词，并且，一旦与有教养的人接触，我心里就会发怵，在浅意识里，回忆起我小时候坐无坐像，站无站像，说话无遮掩，举止不文雅的情景。
关于在日常生活方面，我自卑感的产生，则主要出自于一些细节。
说句实话，这里的学生，在生活细节方面，确实有很多的讲究。比如，在饭后洗碗时，许多同学都用一块洁白的口罩当抹布，，把碗筷一洗再洗，洗完以后把抹布拧干，把碗筷擦净，然后把抹布展平，盖在碗上。又比如，为了使自己穿在身上的衣裤平整、干净，这里的同学从不乱靠乱坐，衣裤稍有折皱，立刻就顿展。这就与我原来那帮同学大不一样了。我原来那帮子同学，几乎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想靠就靠，想坐就坐，所以，衣裤上常常是黑一块，白一块，弹也弹不掉，打也打不净。至于衣裤上的折皱，那就更也没有人管了，反正都是这样，谁也见怪不怪。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提一下我们班上那几个部队干部子女，因为，他们在生活细节上的一些讲究，更使我自卑。
在我们班上，一共有七名部队干部子女，分别是五男二女，这五男二女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不论春夏秋冬，都穿军便服。我曾经细心地观察过他们的军便服，如果是新装，穿在他们身上，那显示的是一种富贵；如果是旧的，那显示的是一种朴素。我也曾经注意过他们的内衣领口和袖口，不论是谁，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对于肌肤的保养，那就更不用说了，仅从他们无意中伸到你面前的双手，你就能想到，他们一天要洗多少次，洗完之后又要擦多少油。这不由得又是我联想到了我小时候在冬天里经常裂着口子的双手。大概是这个原因，那个时候，在班上，我从来不敢把我的双手伸出，即便是经过了一般修饰，我也不敢在同学面前把双手伸出。
其实，部队干部子女在生活细节上令我自卑的，并不仅仅是他们的衣着和他们对肌肤的爱护，还有他们在言谈举止中的儒雅和神态。由于再列举这些就有些冗长，所以，我也就省略了。
我遇到的第二个灾难性的心理障碍是我产生了带有扭曲性质的自尊心。
每一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尊心。不培养自尊心就培养不出自信心；不培养自尊心就培养不出荣誉感。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培养出具有积极意义的自尊心的。那些自卑心理十分严重的人，培养出来的就只能是具有消极意义的自尊心。这主要是因为，自卑心理本身就是一种消极的心理，由于它不具有积极的意义，因此，它在整个心理过程中的认知、感受和意志这三个阶段，就过多过少地受到了消极因素的影响，而一但消极的自尊心被培养了出来，在社会比较过程中所获得的自我价值的评价和感受又不具有积极的意义，那自尊心发生扭曲，也就成了一个必然。
我带有扭曲性质的自尊心，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产生的。
我有严重的自卑心理，这在我转入这所学校不久就已经形成。偏偏是，生活在这样一种阴影下的我，在与同学的交往当中，获得的自我价值的评价和感受又不具有积极的意义。
下面是我转入这所学校不久遇到的两件事，从这两件事中，应该能够看到我获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自我价值的评价和感受。
第一件事是这样的：我普通话说的不是很好，但在同学中却不算最差，因为，班上有许多同学在说普通话时，都把地方方言参杂了进去。虽然情况是这个样子，但只有在我说普通话时，有同学讥笑，有同学学舌。有一天，我说了一段普通话后，一个叫刘建设的同学先是拉紧了衣袖，然后用裹着脊背的厚衣来回地蹭痒，接着他说：“听你说话，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由于这个同学的这个举动是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进行的，因此，我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伤害。然而，更大的伤害还在后面。不久，我就听到了这个刘建设为我编了一个段子，说是有一天，我去了动物园，在猴山的栅栏旁，我看到一只猴子爬得很高很高的，可能无法下来，就想讥笑它，结果，我当着许多游客的面，说了一句让人听后大笑不止的带陕西方言的普通话：“这猴子爬得老高老高的，饿（我）看你怎么哈（下）来。”
第二件事主要缘于我们对面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叫王戎。
王戎是一个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女生。在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只是无意中扫了她一眼，但她的美丽与温柔却如同一缕轻烟，飘入进了我的眼帘。这个王戎，下身总是穿一件崭新的女军裤，上身则永远都是一件洗的已经发了白的大了两个号的男式军便装。这样一身着装，搭配上她瘦小但匀称的身材，使她既具有了一种富贵的风格，又具有了一种朴素的仪表，
关于这个王戎，没有人能说清她的来历，即便是学校那些部队高干子弟，也说不清她家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她父母亲是谁。在我刚转入这所学校时，我就听到过有关她的议论。据说，这个王戎是在我转入这所学校之前，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来的。刚转来时，她每天来学校和回家，都有两名军人接送。在我转入这所学校以后的一段时间，我也发现了她的特殊。例如，她可以经常不来上课；再如，她可以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活动。
由于这个王戎极具神秘性，再加上她平时从不多说一句话，其眼睛里偶然还会流露出一种无助和伤感，于是，她在同学中间，就有了很多的猜测。那时的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所以，对她的猜测，也就集中在了全年级所有男同学中间。我记得非常清楚，对她的猜测，在我们班上，主要有两种，一种猜测是说，她父亲是一个比军长还要高一级的部队高官，因与**事件有牵连，结果，**事件爆发后，她父亲就被抓了起来，弄到了这里审查，她也就随她父亲来了这里；另一种猜测是说，她父亲是一个在“特殊时期”中受到过迫害的大军区的副司令员，解放前有一个农村媳妇，解放后又寻了一个大学生媳妇，她是大学生媳妇生的。因她大学生的母亲与她司令员的父亲性格、感情不和，后来她大学生的母亲就自杀了。
应该说明一点的是，这个王戎是一个非常受男同学爱慕的人，这除了她长的好看以外，还有就是，她性格安静，根本没有那些女生分别具有的风风颠颠、咋咋呼呼、趾高气扬、自以为是、不屑一顾、无病伸吟，故意拿捏等这样的性格和表现。
有这样一种情况：当一群男同学爱慕一个女同学时，这一群男同学中的每个人，都寄希望于这个被爱慕的女同学给自己一个或说话、或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不算这群男同学中的一员，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卑微，所以我就根本没有寄过希望。可是，这个王戎，却把一个说话和单独相处的机会给了我。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们班上体育课，她们班也上体育课，这样，我们两个班就和在了一起。在跑400米长跑时，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王戎离我很近，她就来到了我的身边，问我是不是摔伤了，我疼痛难忍地点了点头，于是，王戎就扶起我上了校医室。这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和王戎走了一个对面，我就借这个机会向她点头表示了一下感谢。
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有人却在看到我向王戎点头表示感谢后，传言说我向王戎求了爱。这一传不当紧，羞辱我的言语立刻就铺天盖地地向我砸来。最使我愤怒的一句话是：“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长的什么德行！”
以上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我转入这所学校的第一学期。这两件事不仅说明了我在与同学相处时获得的自我价值的评价和感受都不具有积极的意义，也说明了在同学当中确实存在着对我的歧视和羞辱。这就不行了。因为，我具有消极意义的自尊心已经被培养了出来。本来，我心理就有了问题，再遇到有问题的对待，我自尊心能不发生扭曲吗？结果，这扭曲的自尊心，使我在以后的几个学期里，接二连三地做错了一些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