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宜的生活重心就在小龙和珠环上了。
时间平淡地流逝,除了季节的变化轮回,一切都波澜不惊,循着既定的轨迹悠然运行。若不是每每看到这两样世间奇物,宜真要开始怀疑林中与木的相遇是真还是幻。
每当夜深人静,她便要捧出珠环久久端详。这成为她的习惯,唯恐一日不看,就要被现实的闲淡迷惑,忘却了战争的威胁,从而妄自懈怠。时时警惕着,她便感到自己是有准备的,将能坦然应对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灾难。偶尔她还是会被噩梦惊醒,但想到木说她将是未来世界命运的重要角色,即使觉得自己除了也新公主的身份实在没有任何神奇之处,也还是给自己打气:我不了解天命,但至少可以让自己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一晃两年多。她眼里的彩珠出现了变化。原本凝滞的颜色,开始旋回流动,虽然速度极其缓慢,但是,看久了会发现那一团流动的似空非空的物质,旋进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去处。有一天,她闭目回味初见它的模样,忽然惊觉彩珠的色彩像日日养育身边的婴孩不知不觉长大了,由柔淡若水变得明艳通彻。她不禁揣测;时光流逝,它起变化,难道预示着什么?
秋季,紫相新皇即位,不久提请和亲的使队来到新故。
紫相也新虽然隔江毗邻,但或许正因为离得太近,同为世界超大国,势均力敌,难免更乐衷于明争暗斗,两千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皇族联姻。所以紫相提请的消息立即在两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赞同与反对之声各居一半。
外面的热闹却没有影响当事人的抉择。很快,好吃好喝了几日的使队就带着也新应允的好消息回国了。也新皇帝复没有料到女儿居然一句也不多问,就应下了婚事。而他的女儿也没有料到父亲居然只需她(似乎没有给太多自由,是试图来说服她的)点头便可应下婚事。反正似乎都投了对方所愿,为了不生枝节,大家都没有就此问题多问对方一个为什么。只是宜在离开父亲议事的偏殿时,隐约感到他身边站着一语未发的国师欲一直将若有所思的眼光投在自己身上。“我的私事也不让他避嫌!”宜想道,觉得他得到了父亲过度的宠信,又想起当年木对他的关注,心下不免有点猜疑与不快。但是她这就要嫁人了,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所以反身走开也不再多想。
最令她费心的是集萃森林的动物家园。她找到已居太子位的胞兄二哥,说:“我在大森林度过了最快乐的年少时光。动物家园每一只虫鸟虎鹿都牵连着和我的一个故事,那里倾注了我无数的爱与期望。可惜无法将它们搬随我而去。二哥你贵为太子,日理万机,但我还是想将这一切托付你照管。等我回家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策马其间重温当年追逐的乐趣。”太子尹是十一位皇子中宜唯一的胞兄。两人自幼一处玩耍读书,兄妹情深。妹妹即将远嫁,尹一直倍感失落,自然应允她的嘱托。
与所有亲朋好友一一道过别,将跟随多年的仆从侍卫一一作了新的安排,把带不走的好东西分别送了人,打点好行装,离别日就到了。送亲的队伍带着丰厚的嫁妆浩浩荡荡驶离新故。皇后无法面对爱女的离去,缺席送别场面。皇帝率群臣亲自送出城门,立马城墙下,神色黯然。在他如也新丛山一般刚毅硬朗的脸上,目送女儿的眼神仿佛两道清泉,是穿破山壁的纤细温柔。他内心藏有女儿的那一隅,或是丛山峻岭中唯一的泉眼,但是自从七年之前大皇子离世,这一泉眼也被枝叶萝藤遮蔽了。
站在他身旁的欲却是眉头紧锁。他注意到公主膝旁蹲伏着一条幼小白龙。一直听说她在集萃大森林藏了一只稀罕的宠物,难不成是这条龙?常人不认识,他却一瞥之下就能认出。她怎么会有一条龙?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确切代表什么,但是他深知龙非寻常之物。眼下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了。他看着队伍远去,信心在胸口又膨胀起来。即使出现一条龙又有何碍,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
岩亲自率队在蓝钻江边迎亲。当两位新人双目交汇,梦与现实联通了,千年的天堑被填平,过往的形单影只不再,前生后世的相思都被抚慰。新人们牵起双手,温暖融化了两人,天地初开即生的爱恋,在时光洪流颠沛了万万年,终于融合在肉躯短暂的生命段落中。
小龙对着岩昂了昂头,笨拙地在两人之间飞腾了小圈,又停落宜的身边。岩微微笑着看看它,完全打消了希望它回到自己身边的念头。宜则瞥见岩腰中别的护花青玉牌,权当没有留意到。
婚礼盛况空前,几乎所有国家都派了使者前来庆贺。紫相和也新更是全民休假半月,举国狂欢。
婚礼当夜,岩便神秘地告诉宜带她去见一个人。
偏堂内,巨幅山水画前伫立等候的,正是木。
他转身,看着急匆匆走进来的一对新人,弯起双眼,捻须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木!”宜惊喜唤道。
“道长!”岩抱拳行礼。
木低头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拳头大亮闪闪的珠子,道:“匆忙间没能备份像样的贺礼。这颗夜明珠,或可以成为小龙喜爱的玩具,它是两位的媒人,打赏他亦是表达了我的庆贺之情!”
宜双手捧过珠子,替小龙喜爱万分。岩笑道:“道长多礼啦!”
“哪里,洞房花烛夜,来此打搅让贫道内心着实过不去。但是我必须立刻离开紫相去办些事,不清楚何时能再见两位,所以只能凑巧这个时候来。一些事情必须现在跟你们交代一番。”
岩道:“道长尽管讲来。”
喜色从木眉眼间消失,替而代之凝重之色。他缓缓道:
“这两年来,我没有停止追踪各种线索。现在,指向渐渐明确了。许多事将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眼下,我需要告诉你们的是,幼龙现世,既不是冲皇上,也不是冲皇后,而是你们行将创造之物。”
“我们创造之物?”宜问道。
“是的。此物非常物,乃血肉之躯。但她经龙族挑选血脉,应该是当年救世主潜藏下的因缘得到触发。这就是你们未来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宜的语调陡地高了几度。
岩则眉头蹙成一结。自从寻龙路上碰到这位老道人,他的人生就改变了。木是超凡入圣得道高人。他虽贵为一国太子,现更是一国之君,但在老人面前,这些都是虚妄之衔。木让他看到听到和洞察了他所处环境和年龄完全无法知晓的世事情理,令他能摆脱生来附着于身的虚妄身份的束囿,用一双可以贯彻历史的眼睛、一颗可以感知人本的心、一个可以涵容万物的胸怀去做皇帝,此为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一代英明之主的缘由。现在,他感受到木所述事情的严重性,这些已经超出皇帝这个角色的责权范围,他第一次深深体悟到自己在宏大宇宙中真是沧海一粟,在时间洪流中譬如一颗细砂。
“是的,你们的孩子将载负人类危难时刻救世成败的重责。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将会是你们此生唯一的孩子。而且,作为她的父母,你们要做好随时将她奉献于拯救人类事业的心理准备。”
“听起来,似乎我们的结合是一种目的性安排,我们的孩子更是无法自主命运,生来就是一个工具。我们都是被任意摆布的棋子。这是我的错误判断吗?”宜面露不满,怨道。
岩看了看新婚之妻,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那次获知小龙去到一位妙龄公主身边,掌心又被木搁上一块温婉清透的玉牌,心弦不由得一阵乱颤,似乎被洪荒之年吹来的风拨动,那跳跃而起的音符仿佛穿越千千万万年时空,蓄满了千千万万年的情思慕恋,令他生出无限眷念,下决心定要娶那女子为妻。现在,若不是他主动提亲,爱妻如何会要面对如此严酷局面?他将大手抚过妻子柔滑的发鬓,想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听木开口了:
“棋子。你道千年沧海几人能够到得棋子的位置?茫茫世人,皆为游砂,过而无痕。当你成为一颗历史的棋子,你是可以决定历史这盘棋的走向输赢的!
棋子是拥有使命的命运。除了使命,它并不影响我们七情六欲的生活感受。你不必为此耗费心力。”
宜听了歉然一笑,她的确是恼恨自己的婚姻听起来是被别人刻意安排,木似乎道破她心机。不过怨恼很快过去,此刻她觉得即使真的是安排,也应该感激才对。无论是安排,是缘分,她都在至爱之人身边了,这才是需要去关注的事实。
“我懂了您的意思。只是,依然会为未来的孩子感到些许惶惑。毕竟,我还无法替她去体会。”
“是的,我们都无法替这个孩子去体会和承担。虽说龙族不惜改变追随规则来触发了她降临的因缘,但她毕竟还是一个普通人类。以人类血肉之躯和七情六欲之志去承担超凡绝伦的使命,是一项难以预计结局的安排。但我们得相信,上纪救世主自有他良苦用心。
作为她的父母,你们将要承担的是养育保护和教导之责。所以,你们的重要性勿需我多言。
我也替世间众生将那个孩子托付你们。
如果时间充裕,我想你们能够从容看着孩子长大。但时间到了,我是一定要来带走她的。
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当日后孩子身边发生异常之事,你们自不会惊慌失态。
我不能多做停留,也来不及喝一杯你们的喜酒了。你们好自为之。”
木说完,便拱手告别。走到门口,被追上几步的岩一把拉住。
岩将桌案上摆放的喜糕拿了一块塞给他,道:“喜糕可在路上吃吃。”然后他看着木将糕点郑重其事地塞入袋囊,抬眼迎着木的眼光,道:“道长你放心。”
木沉沉地一点头,转身而去。
**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