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医院就死气沉沉,没有朝气,人们为所欲为,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完全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像这几封信上反映的情况,时间跨度竟是数十年,这简直就是开玩笑,数十年的违法乱纪,竟然没有人知晓和询问。”杨木愤怒地蹲了一下茶杯。
吉瑞强词说:“你怎么敢肯定这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我怎么敢不肯定这信上写的都是真的?一个女人,当她不顾世俗的时候,她还会要脸皮,可她连脸皮都不要的时候,就证明她豁出去了,完全豁出去了,她为什么要豁出去坑害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医生呢?……”院长杨木故意拉长腔调问,他转头的时候,看到了吉瑞诡谲的眼睛。
吉瑞这会儿反倒冷静起来了,他想起了那句老话:捉奸捉双。没有当场见证的男女之事,又过了这么多年,别说是杨木,就连公安机关都很难定性。
吉瑞没有正面回答院长杨木,他试图避开杨木此时的愤怒,便说:“让我按时退休丝毫没有问题,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离开这个医院,我会被别的医院高薪聘请的。但你不能用这些信逼我退休,这是莫须有的。”
杨木的火气再次被吉瑞的话点燃起来,他打断他的话说:“那你就带着你的一身恶习到别的医院去吧,为了我这个医院的名誉,我会放了你一马。不过,你记住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了其它地方,你再信马由僵地胡来,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
吉瑞冷静地反讥道:“杨木院长难道真的给我定性了吗?如果我有这么严重的问题,恐怕不是由你来定性的吧?”
杨木见吉瑞有点无赖,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行了,你算一下离退休还有多少天,到时候就去办手续吧。”
吉瑞随口说:“你说过的,到年底。”
杨木鄙视地看了吉瑞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我一天都不想再留你。”
吉瑞满腹的希望到此彻底冰释了,他在杨木面前转了一圈,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仍是强词夺理说:“被一两封检举信所迷惑的领导不是高明的领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院长杨木毫不相让地问。
“意思很清楚,这个医院的技术力量会因为外来因素的干扰而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吉瑞盯视着杨木。
杨木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说:“地球缺了谁都会转动。美国消失了,还会有拉丁美洲。”
吉瑞终于无话可说地走出了院长杨木的办公室,他听到身后的门怦地响了一声,不知是院长有意识地关上的,还是风无意识地吹上的。反正,他被关在了门外。
吉瑞回头望望那扇关紧的房门,不清楚什么时候还可以有一个理由再面见院长。
杨木很晚才回家,他经常如此,因为一个人生活,家就是办公室,办公室也就是家,谁也不知道杨木是这样的一种生存方式,他从海外归来后,几乎过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杨木进门后就坐在沙发上喘气,今天跟吉瑞医生的谈话,让他感到心情十分压抑,好像气被堵在了身体的某个脉络中,必须梳理才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吉瑞居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说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利用职业的便利占有女性的肉体似乎合情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仅从这一点看,吉瑞在本质上比外国那些下流医生坏多了,那些医生起码知道自己在违规,而吉瑞并不知道。
杨木坐了一会儿,肚子里似有一种饥饿感。他起身打开冰箱,看到里边的食品,花花绿绿的食品,让杨木又失去了吃的欲望。这些食品都是杨木从超市买来的,他几乎两周去一次超市,可每次购来的食品杨木大都没时间消化,甚至没有食欲消化,经常是东西快要放坏了,杨木再去超市购一批新的食品取代那些快要坏了的食品。
不过,杨木对食品好像已经麻木了,他一天里吃的东西很少,有时一天只吃一包方便面,而且他从来不接受别人的邀请到饭店吃饭。在国外学习几年,杨木最深的感受就是中国人把吃饭看得太重,一顿饭要耗去很长时间,好像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是为吃饭准备的,食文化在中国人的心中比宗都信仰还重要,不,更确切地说中国人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中国人信仰的就是吃饭,他们实在被饿怕了。
杨木今晚又要吃方便面了,他很喜欢这类饮食,简单而不繁杂,可以省去很多时间,让杨木看报纸看电视研究医院的工作。本来,杨木上任的时候,对医院是有一种正确的把握的,他要按着自己的思路将医院引入正常的轨道,科学的管理,先进的医学,合理的竞争……可他的思路尚未在医院展开,就发生了吉瑞这样的事件,这个令杨木头痛的事件,除了让吉瑞按时退休以外,杨木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他的办法,他很怕吉瑞影响整个医院的名声,那他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想到吉瑞今天的态度,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杨木心里就发恨。他边泡方便面边想吉瑞何以堕落到今天,是谁让他这么胆大妄为的,吉瑞纵然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申辩,也难以抵销他的罪责,独身能是理由吗?女人愿意能是理由吗?杨木也独身,尽管他比吉瑞的年龄轻了一半,可他没想过女人,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没有时间想,吉瑞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曾经跟一个法国女学生谈过恋爱,恋爱了三年,最后的结果是法国女生不肯来中国定居,而杨木又不肯离开中国到法国去,三年的时间就这样付诸流水,后来杨木对自己的恋爱作了很深刻的总结,一场浪费光阴的浪漫。在杨木的内心深处,最让他看重的还是时间,它超越了一切,所以杨木回国后再也不肯以恋爱的理由浪费时间了,他的心灵深处对女人的渴望要亚于对时间的珍视。
杨木偶尔也会在心灵深处承认自己是个怪人,只不过他的怪异显得更高雅罢了。
杨木将方便面冲泡上的时候,又坐在了沙发上,他看着沙发上黑色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一堆信,都是写给院长的。杨木对拆信已经没有兴趣了,他怕继续看到有关吉瑞职业犯罪的内容,他很可能一怒之下将这些材料送到公安机关,而目前杨木还不想将事态扩大,他对吉瑞最强有力的措施就是让他离开医院,一走了之。至于吉瑞以后再在别的医院发生什么,就与杨木和他所管辖的医院无关了。杨木这样想着,还是不由自主将手伸进了公文包,那个淡粉色的信封让他好奇,他抽了出来,看了几眼,字迹绢秀,又是一个女人写的,杨木将信拿在手上打量了一会儿,准备拆开的时候又突然塞进了包里。如果这又是一个女人写来的检举信,杨木真要从心里佩服吉瑞的能量了,作为中国的男人,吉瑞这样玩弄女人那要多么大的精力和身体能量。
而杨木恰恰跟他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所以他断定自己到死都不会是个让人内心羡慕的风流鬼。
杨木内心忽然一片茫然,他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女,正张着红色的大嘴说着什么,这个主持人杨木几乎打开电视就能看见,可他从来也没在意过她,只感觉她那一张嘴的比例有点失调,跟整个脸的轮廓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刻,杨木的目光居然在屏幕上定格了,他似乎想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大嘴女人,她在这个时间突然让他的心灵情波初涌,而一个不懂得女人的男人能在当今社会立足吗?
女人正在介绍一道菜谱,好像是蟹黄虾仁什么的,杨木看着看着,忽然感到胃部饥饿起来,这才想起他刚刚泡上的方便面,杨木将碗端起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了温度,他好像习惯了这种没有温度的面条,只要肚子里不吵闹就行了。
杨木吃着面条,看着屏幕,屏幕上的大嘴女人越来越有激情,杨木被她的情绪感染着,他甚至停止了吃饭,两只眼睛随着女人的动作而转动,杨木从未这样盯视过女人,女人从前在他眼里和心里都不过是一种附属品,跟自己的事业相比,女人远不及他事业的份量。可是眼下,杨木却觉得盯视女人是一种十分过瘾的事情,他的视觉神经因此而变得轻松和兴奋。看着看着,杨木肚子里的饥饿感没有了,什么叫一饱眼福,看女人就叫一饱眼福吧。
杨木将最后一口方便面吃尽的时候,屏幕上的大嘴女人消失了。杨木走进厨房去洗碗,他洗碗的时候,情不自禁又想到了屏幕上那个大嘴女人,进而想到了吉瑞,吉瑞这一生如果真如检举信上说的那样,杨木可就无法跟他相比了,尽管他的家里没有女人,但外边供他玩耍的女人却数说不尽。按世俗生活衡量,杨木的生活质量比不过吉瑞,他缺少女人的元素。想到这个问题,杨木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世俗生活上的失败者。
杨木走出厨房,发现房间的灯很亮,他看了看那个枝形灯架,当初医院里请工程队帮他装修的时候,丝毫都没征求他的意见,他们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因此很少考虑到他个人的风格,他喜欢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问过他,直到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中,他们才像完成任务似的散去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有存在的先决理由,杨木喜欢也得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当然,杨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对房间的陈设从来也没有过研究,他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现在他突然对房间的陈设在意起来,特别是客厅的这个枝形吊灯,让他从心里感到别扭。客厅太大了,灯也太大了,本来只有他一个人居住的家,因为大而显得空旷和寂寞,在这样空旷的家中有一个女人晃来晃去该有多好啊!
杨木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突然想念起女人来了?其实杨木如果真的需要女人,倒比吉瑞容易多了,他身边的女医生女护士个个如天仙佳丽,杨木稍有暗示,她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中。可杨木始终没有这样的欲望,他好像工作在一个没有性别的医院里,他眼里的男女只有医生和护士两种称谓。
他本不该这样的,一个男人应该留意身边的女人,否则这个男人还正常吗?这种念头只在心中一闪,杨木就忽然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媚俗!他骂着自己,这是一个想干事业的男人应该有的念头吗?这个世界,美女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想找她们睡觉非常容易,只要你有钞票就行。可那样媚俗的生活不是杨木这样的男人所向往的,杨木自有杨木的人生设计。
他冷静了一会儿,把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拿起来,掏出里边一堆信件,这堆信件大多是检举吉瑞的,杨木不想一封又一封拆看了,他担心这些信会给自己的心灵带来暗影。
那么这些信最终应该怎么办呢?杨木想了半天,决定在吉瑞退休离开医院那天把所有的信都还给他。
吉瑞怎么也想不起来信中的内容发生在什么时候,女人究竟是谁,长得什么样?他摸过看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的职业就要求他这样,他从未想过这是犯罪,这真的是犯罪吗?对吉瑞来说,在妇产科病房里,没有女人的哪个部位是让他禁忌的,他也从未把女人的某个部位视为禁区,就像勘探队员可以拥有名山大川一样,一个妇产科医生完全可以拥有女人身体的全部。
可是院长杨木的表情告诉他,他以往对待女患者的态度是错误的,他不应该把女患者的身体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即使在医院这样特定的环境中,她们仍然属于她们自己,而不属于医生。其实,吉瑞心中从未让这些女人属于过自己,是她们想让自己属于他,他的双手只要触摸到女患者的某个敏感部位,她们就会扭动起来,然后不停地找他。吉瑞因此常有应接不暇之感。
吉瑞没有考虑过后果,他的后果就是使女患者解除身心的痛苦,他为此曾经长时间地自豪着。可是,她们为什么要告他呢?她们对自己年轻时的行为后悔了吗?……吉瑞直到今天才感觉自己的头脑太简单了,如果没有简单,也就没有他现在的麻烦。
吉瑞坐在灯下回忆着自己的历史,客观地说是医学生涯,他从事妇产科工作已经几十年了,可以说是妇产科工作让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他的这种癖好的养成也出于一次诊断中的偶然。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中年女患者,这个女患者出身于名门望族,衣装得体,举止优雅,她会在吉瑞触摸她身体的时候发出叫喊,叫喊声令吉瑞内心不安,并且这样的不安是一位职业医生所不该拥有的。
中年女患者患的是痛经病,每月发作一次,吉瑞对这样的病很陌生,劝她去看中医,中年女患者到中医科转了一下,最终又回到了吉瑞这里,她说:“我不喜欢中医科那个老头,我的先生就是一个老头,我腻味透了。”
吉瑞当时尚不明白中年女患者的意思,女患者就在诊室里没人的时候,突然爬到床上,平躺下去,拉着吉瑞的手让她摸自己,她指着自己的下肢说:“我这里不舒畅,所以才有淤血,你用力动它,一切都会好起来。”
吉瑞的手好像一个操纵杆,被中年女患者的手牵引着,在那成熟的女人体上滑来滑去,后来吉瑞的这个动作就成了习惯,在每天黄昏的时候,一定要在中年女患者的身体上滑进滑出,他听着她的怪叫,女人告诉他这就是快感,他的手可以给女人带来快感,这是吉瑞从前所不知道的。接着女人又要了他的身体,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里居然那样灵活,当他畏缩害怕的时候,女人轻轻地在他的耳畔说:“不要怕,这是你的乐园。”
吉瑞真的一往无前了,他在中年女患者的身上实现了自己。后来,他就跟所有的女患者发生身体里的故事,岁岁年年,自由来去。
是女人害了他,还是他害了女人,吉瑞直到今天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而他已经面临着医院对他的淘汰。
吉瑞有点恨女人,也有点恨自己的职业,女人使他的一生过着非正常的生活,他的职业使他的人生走进了一个误区,以致现在他离开女人和离开岗位都是一样的举足轻重,好像没有这两种东西他就难以生存下去了。
吉瑞开始感到孤独,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个圈,他的房子不大,医院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时候,按职称和职务,吉瑞应该调整一个大房子,可因为他单身,这个机会就没有给他,最后吉瑞还是住在自己从前的房子里,五十平方也够他住了。他从未感到过房子小或大,房子对他来说只是晚上睡个觉而已,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的妇产科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