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熟悉的苏府内的床榻,就算是莫北家那墨玉枕头我也认了。可是没有,都没有。
环视四周,依旧是金玉满堂,夜明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失了光泽。那些珠帘、金饰、玉床、还有盖在我身上的织锦被……
我痛苦的闭了闭眼。
我居然……还在夜残音家里。
没有人将我救出去……
没有人。
耳边响起夜残音的声音,低沉、嘶哑,还有一丝与往日的调笑不同的疲倦。依旧是那句话,他说:“醒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他穿着一身锦袍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右臂撑在扶手上,轻轻撑着下颌,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夜残音见我不答话,也不恼。只是捋了捋发丝,对我说:“昨夜可真是惊心动魄……院子里的守卫被杀了个精光,连放养的猎犬都不剩。到底是我小觑了他的实力。”我的眸光闪了闪,却听他继续道,“好在我夜残音手下,也许什么都少,可就是不缺人。杀了我一院的守卫又能怎样?今晨我调了七十八名侍卫来,这屋子便是固若金汤。苏小小……”
他低头看我,缓缓道:“你在我这里。再也别想逃出去。”
我干脆转过脸去。
不知夜残音今天是不是心情好,对于我的不理不睬也不计较,只是问:“你不问我,昨晚是谁来了?”
我冷哼了一声:“还用问么?除了莫北的人,还会有谁。”
“哦……”夜残音拖长了声音,却突然轻笑了出声,道,“小小,你知道么。若是昨晚之前,你一定会说‘莫北’。可是现在……啧啧,你居然说‘莫北的人’。果然啊果然……苏小小,聪慧若你,也没有可能会那么信任他么!”
我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却皱了眉。
我信任莫北,可却确实没有“那么”信任。我至今都不明白莫北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对我百般照顾,亦如我至今都不明白夜残音为什么也会对我上了心。我虽希望来的人是莫北本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觉得来的人不是他。
夜残音的笑声越来越大,在我背后“哈哈”大笑,说:“苏小小,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高兴……我高兴,真是高兴的很!”说到最后,声音却有了些咬牙切齿。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兀自躺了半晌,转头问他:“昨晚来的人到底是谁?”
我原以为他不会说,没想到他却并没有避讳,坦然道:“来了十个人。死了五个,跑了三个,只抓到两个抵死都不肯走的。你可猜得到是谁?”
抵死都不肯走的?
我细想了一瞬便已大概了然,冷哼道:“十个人便破了你家院的众多守卫,直杀到你房门口来。你夜残音的手下可真是精锐。”
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得背后寒意骤然而起。夜残音却依旧笑着,道:“你这张嘴可真是不饶人。早该给你一剂药下去,夺了你的声音!”
片刻后,他又缓缓道:“可是平日里若是没了你的声音,却又觉得可惜……苏小小,你说,你这声音我到底该不该留呢?”
我知趣的没有说话。现下我孤立无援,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
两人皆是一阵缄默。良久,我出声道:“你抓到的那两个人,死了没?”
死。这个字若换做以往的我,必定是说不出口的。可是这话说出来,如此顺,如此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暗暗心惊。自何时起,我也可以变得这样残忍?那些优柔和不忍,都到哪里去了?
夜残音笑道:“自然是没有死。好不容易抓到这么有趣的猎物,若是平白就杀了,岂不是丧尽天良?留着逗逗趣也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的怒火,转过身去看着他,缓缓道:“我要见他们。”
夜残音挑了眉毛看我。
我一字一顿的重复:“我要见他们。”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残音究竟是想做什么。不限制我的活动,我说要见囚犯,他二话不说就让婢女领我去。还调笑着说:“你身子不好,切记不可出去惹了风。若是在房间里憋得难受了,就在院子里走一走,别走远了,不然我会担心的。”
这话听着真是暖耳朵,可是暗里的意思谁不明白?不过就是允许我在院子里走动,但是一句话——想要出去?不可能。
我除了冷哼,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人阴阳怪气的样子,真是让我恨得牙痒痒。可是如今我能做什么?不用试也知道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等,只能留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呆着,呆到他厌倦了我为止。
然后要杀要剐,要弃要放,都由得他。
探视那两名囚犯的日子定在第二天上午。
夜残音的家虽装饰的奢华,可地牢却着实天差地别。幽暗的灯光,时而爆出响声的蜡烛。不见天日的牢房,老鼠发出的窸窣声响。不流通的空气,残留着凝固的血液的刑具……
身旁的婢女扶着我走,一边道:“夫人小心些,脚下道路不平,这里太暗又看不清。我让人多点几盏蜡烛,让夫人好走。”
我拿帕子捂着嘴,一边冷冷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是不知道夜残音平日是怎样教你们的,只是你一个下人,跟我讲话还‘我’啊‘我’的,终不合规矩。自称一句‘奴婢’总是会的吧?”
那婢女愣了一下。
我被突然扑鼻而来的一阵腥臭呛得咳了一阵,方才缓和了气息继续道:“还有。我苏小小并未出阁,整个钱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倒是想问一问,你这一句‘夫人’从何而来?”
那婢子笑了一笑,脸上波澜不惊,道:“受教了。只不过我在府中,向来只效忠公子一人,自然,也只是公子一人的奴婢。在夫人面前自称一句‘我’,想来也不算逾越。再者,我也想要问一问,夫人已入住夜府,是公子明媒正娶来的正房大夫人。这一句‘并未出阁’又是从何而来?”
我心里徒然拔起一股怒火来。
都是住在他人家里,都是含糊不定的主母身份。怎么莫北的手下就那么懂事,夜残音的手下就那么连句话都不会说?怎么我住在莫北家就那么舒服,住在他夜残音家里,怎么就,怎么就这么受气呢?!
我停住脚步,拂开她的手,说出的话已经冷到了极点:“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并没有行礼,只低了低头,道:“我名唤越婵。”
我点了点头,继续道:“既然夜残音不会教下人,我今日便教教你规矩。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你今……”
“夫人。”越婵突然出声,笑靥那叫一个如花的对我说,“公子吩咐过,夫人身子不好,不能劳累,府上大小事务一律不准夫人插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管教下人。”
我拢在袖中的双手徒然紧握成拳,双眉微蹙。越婵却笑的更深,恭谨的、缓缓的,对我道:“夫人还是别累着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越婵笑着看我,也没有动。
两人僵持了半晌,我忽然轻笑出声,抬了下巴微眯了眼睛,也缓缓的对她说:“既然你家公子这么体恤我,很好。越婵,今日的事我记下了,回去之后,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越婵笑意盈盈,道:“是。我一定记着。”说完躬身继续引路,“夫人这边请。”
我这一路,受的气可着实不少。见了牢里的人时,怒气却更胜。口中却只淡淡道:“果然是你们两个。”
善檀和裴述已满身是伤,衣服上结了血痂,却仍挣扎着起身对我恭恭敬敬的跪下,齐声道:“苏小姐。属下拜见苏小姐。”
我一步一顿,缓缓走近他两人。牢门在我身后“咣”的一声关上,越婵退到一边,倒是没有打扰。我低头看着他两人,半晌,才开口说:“莫北在哪里?”
裴述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善檀却平稳的接口,说:“公子近日不在府中,属下也不知公子去了哪里。此次前来营救苏小姐,还尚未请示公子。”
我缓缓点头:“好一个忠心的下属。”
善檀将头垂的更低。我心里却无限的感慨悲凉。平日与我最亲近的人、日夜服侍在我左右的人,居然都不是我的人。善檀。善檀,你为何要抵死留下?为何不走?为什么要剖白了让我看到这条血淋淋的伤口?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走?
我站了很久,方才再次开口,道:“你就是那据说不曾回府的‘右掌事’吧。”
善檀身子微微一震,我却笑了出来,摇着头感叹道:“竟是想不到,莫府的右掌事,居然在我的手底下做着小丫鬟,一做就是这许多年。端茶倒水……真是难为了你。”
善檀将头低的几乎贴在地上,也默了半晌,才说:“属下奉公子之命,常侍苏小姐左右。承蒙小姐多年眷顾,属下愿以死谢罪。”
我听着这么一句“以死谢罪”,徒然有些疲倦,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在牢房中踱步了一阵,突然转头问善檀:“你来到我身边时,我年仅十四。莫北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会派你暗中到一个小丫头身边来?”
善檀垂着头,低声道:“公子的安排,属下并不知晓原因。”
“不愿意说?”我挑了挑眉,“罢了。你对他,终是比对我更忠心些。”
善檀皱着眉看我,欲言又止了一下,终只是问:“苏小姐是何时知晓了属下的身份?”
“我本不知晓,奈何莫北虽一直赞我聪慧,可终究对我疏于防范。”我笑了笑,“很早便有怀疑。每一次莫北派人送来东西,守卫皆没有见过有人拜访,可每一次,东西都是由你捧进来。那时便怀疑你与莫北有些许牵扯。后来,我发现莫北给我开的食谱与你平日给我准备的一般无二,便想着是莫北的授意。直到在建康。”
我转头看她:“在建康时,霁云说右掌事回府,接着你便来了。莫北就算是再在意我,也不至于在我已经准备回返钱塘的时候特特将你找来。更何况,你初见莫北时的态度,着实是破绽太多了些。”
善檀看着我呆了半晌,方才苦笑一声,道:“属下一直以为全无破绽……现下看来,还是苏小姐技高一筹了些。”
我无意与她讨论孰高孰低的问题。
便转向裴述,叹了口气,道:“裴述,你怎么会也留下来?”
裴述身子微微动了一动,却不料牵扯到了伤口,立即“嘶……”的抽了一口气,却还是对我笑着说:“苏小姐,属下早已说过,你救了阿练,属下会拿命来换。”
顿了顿又道:“苏小姐进来时见到属下,全无惊讶之色,显然早已料到。又何必多此一问?您心中应早有计较。”
这话倒是没说错,我也点了点头:“不错。留下了两人,我便猜到其中一个定是善檀。除了善檀,与我最亲密的乃是霁云,可她位列掌事,如今救人不成,她与善檀必定走一个留一个。留的这个既然不是她,她一定回府周旋。”
我对裴述道:“初时我还有些不确定,想着留下来的另一个人也许是谢迟。可后来一想,能全身而退的三个人,一定是你们七人中的。这三人加你们两人,还差两个人没有来。莫北既出外办事,谢迟必定相随,因此昨晚应当不在。”
裴述怔了半晌,感叹了一声:“苏小姐好缜密的心思!”
我却没空和他们互相称赞,只说:“求夜残音放了你们我怕是做不到。若我换做是你,便会祈求莫北能早一日来救自己。”
这话说的让我的心肝颤了一颤。
说不担心,怎么可能?莫说我其实早已知晓善檀的身份,就算是真的到了今天才知道,我也不知道负气至此。只是,越婵还站在外面,我今天所说所做的每一个细节想必都会传到夜残音耳朵里。让他的警惕放松一点是一点,我没傻到自绝后路。
我这话刚说完,牢门突然被打开。越婵小碎步的走进来,弯了身子,低声道:“夫人。地牢湿气重,停留久了怕是对您的身体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