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无垢,河水滔滔。一派风朗气清。
君司若靠在就近的枫树旁,闭着眼小憩。
阿嫣跟着一些师姐妹在河边浣衣。女孩儿之间总有些有趣无聊的话题,无非是怀仁堂的师兄向悯尘堂的师妹告白了,庆齐堂的师妹红着脸在后山小山坡送了沅舒堂的师兄一个亲自绣好的小香囊,沅舒堂的师姐在跟怀仁堂的师兄比试中暗生情愫,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青宸派弟子众多,分属四堂,故而从来都不会缺失暧昧和私情。
秋日的清晨,女孩们一边大力地搓着手中的衣服,一边眉飞色舞地讨论着最新的传言和山下的新鲜事,继而银铃般咯咯咯地笑着。偶尔有白色的飞鸟振翅在近距离的河面滑翔,然后仰头冲向更高的天空。
岁月静好,一切看起来那样美好祥和。
君司若眯着眼看着河畔边那群白衣素净的女子,不懂得她们为何会那样欢快。他亦没什么兴趣知晓。不过……
那群白衣女子中,最瘦弱最娇俏的那个,此时也是面色飞扬、悠然自得。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脸上总是挂着惬意的微笑。
她与他一起时,从未这样笑过。
君司若撇撇嘴,无聊地扯着枫树叶子玩。
看吧,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这样好。感觉自己像是多出来了一样。
他突然有些烦躁,视线掠过那群高亢的少女,望向了山坡的另一边。那儿是青宸弟子平日练武的地方。他向往地看着他们提着剑挺拔的身姿,一招一式,他留心地看在眼里,禁不住心底痒痒的。
袁叔教过他些许武艺,因为逃难早已荒废地差不多。他多想要一把剑,好好地练它个昏天黑夜。
“阿若……”阿嫣捧着木盆走过来,脸上仍带着那明朗的笑意。
君司若冲她笑了笑,接过她手上的木盆,又提着袖子仔细擦拭了留在阿嫣额上的水渍。好声好气地道:“姐姐,往后浣衣时别再用你那湿湿的袖子抹汗了,弄得脸上都是水……”
阿嫣红着脸,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姐姐,我的伤都已好全,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啊?”
“下山……”阿嫣停下脚步,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
“对呀,我伤已好,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点下山。”
阿嫣心下疑惑,难道那次在厨房门口他并未听到什么,“这个……..阿若啊,那个,谭大哥救了你,等他回来,我还要当面谢他呢……”
阿若的眼眸闪了闪,闷闷地道:“好。那咱们谢了他再走吧。”
此时,阿嫣低着头慢慢地走在前往玄海阁的路上。
青宸派格局分明,除却一些主要的大殿、藏经阁,剩下东西两院,分别住着派中的弟子们和师傅们。西院玄海阁乃是青宸派掌教谭延风的住所。
阿嫣在这山中居住了这半年时间,这半年恰是谭延风出外远游,故而对于这位掌门的最初印象也就只是众人口中常说的“德高望重”、“为人正义”、“武功了得”之类的溢美之词。
她缓步走到玄海阁,抬眼望见门外立着的青衣男子,不由得扬起笑脸,欢快地道:“谭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谭天祈眼里也染上了笑意,他似是很疲惫,撑着笑故意调侃道:“呵呵,不放心你,便回来咯。”
阿嫣面颊发热,仍是不依不饶地道:“那你回来如何不与我说一声。害我紧张死了。”
谭天祈无奈地摊摊手道:“你也瞧见了,我刚回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呢。走,我们先进去吧。”说着,便自顾自地往里走,边走还边拿着衣袖拼命地扇风。
阿嫣却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她心中七上八下。不曾想这么早就要见未来的公公婆婆。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脾性的人?会不会喜欢自己。
阿嫣有些懊悔,早知道她昨夜就该弄个花瓣浴什么的洗洗。然后好好打扮打扮。如今这样的自己看起来又瘦弱又干瘪。
阿若总是哂笑她整日一副很委屈的样子,看着就想欺负。
这个阿若……
阿嫣揣着前所未有的忐忑紧张的等待着。不知这未来的公婆是否会因为她看着“好欺负”就对她凶了。
谭天祈闲适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阿嫣的紧张样,他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拍拍她的发顶,道:“阿嫣啊,莫要紧张。我爹娘都是慈善知理之人。”
他走进她身边,眉头紧锁,语气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矛盾和愧疚:“我如今有些悔了,当初不该拐你上山。你瞧,你还这样小,就算再过两年,你这豆蔻年华,我也断配不上你了。你是个好姑娘,我是不该将你栓在这山中的。”
阿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地叫唤:“谭大哥……”
谭天祈还想说什么,房门处已经有人进来。
来人是一位白发须髯的老人,五官严肃,不怒自威,身后跟着一个素衣的妇人。那妇人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容貌整丽,十分娴静沉稳。
阿嫣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待到青宸派的掌门偕着他的夫人端坐在堂上,谭天祈扯了扯阿嫣的衣袖,随即稽首:“爹,娘。”
阿嫣深吸一口气,盈盈一拜:“阿嫣见过掌门,见过邱堂主。”
那妇人甚是和气,笑了笑,虚扶了她一把:“姑娘不必虚礼。来,抬起头让我好生看看。”阿嫣红透了脸,怯怯地抬起头,那妇人似乎对她还甚满意,笑意盈盈地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欣慰地道:“你来我山中半年,我也是见过你的。众弟子们也极喜欢你。再瞧你如今这模样,只怕往后愈发不得了了。”
阿嫣羞涩地点点头,一双眼无措地望着身后的谭天祈。
谭天祈对她安抚地笑笑,眉宇间仍是散不去的忧虑。
“你名唤阿嫣?”
“嗯。”阿嫣低下头轻轻答应。
“那何以为姓?”
阿嫣愣住。好半天才道:“自记事起,不曾有姓。”复又小声地喃喃道:“师父总阿嫣阿嫣的叫唤,从未告诉我还有姓氏……”
邱白菱略微停顿,暗暗想来,这丫头竟不知自己的姓氏。想来还是个孤儿。当即出言确认:“那家中可还有亲人?”
“我…….”
“娘,你问这样详细做什么?”谭天祈烦躁道。
“放肆!怎么同你娘这样说话!”一直坐在案上不曾言语的青宸掌门,此刻一拍桌子,双目圆瞪。
阿嫣唬了一下,越发不敢乱动。
谭天祈不理他,走到一边的椅子上,随意坐下,哂笑道:“如何?我找了一个身世清白、性子单纯的姑娘,您还不满意啊?”
刚一说完,便有一个茶杯飞了过来,谭天祈错身挡过,那茶杯应声落地,空气瞬时变得凝滞起来。
阿嫣大气也不敢喘。
“你这不孝子!如今领了个不谙世事、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又想蒙骗我们?”
“哼!您是不满意她了?我不若出家做和尚好了。”说罢,拍拍衣服起身。
“你!”谭延风气得不行。
邱白菱抚了抚谭延风的脊背,道:“掌门,勿气。你旧疾复发,到如今还没好全。别再为这小子动气了。”复又转身对谭天祈道:“祈儿,以前是你爹不对,可如今….哎,你怎如此不让人省心呢!”
谭天祈别过头不看他们,脊背僵直。
那谭延风被扶着坐下,停顿了一会,方道:“你若真心要娶这位姑娘,我自然没有异议,却不知这位姑娘是否答应。”说着便朝着阿嫣的方向,淡淡地问道:“姑娘,你愿嫁这混小子吗?”
阿嫣动动嘴巴,几次想要开口,最后还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谭延风“哼”了一声,又道:“你如今还小,婚事并不及。只待你年满十五,到那时再嫁与这臭小子。”说完,又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谭天祈道:“既然爹娘都同意了,我将阿嫣留在山中。我们先离开了。”他拉着阿嫣的手转身出了房门。动作流畅有力,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在这沉闷肃静的地方。
邱白菱低低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祈儿他。还是在怪我们呐。”
谭延风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们不过是为了他好!不孝子!”
阿嫣的手被抓得死紧,脚步匆忙地跟着前面那个青色的身影。她不明白为何谭天祈会那样同自己的爹娘说话,也不明白原先谦逊和善的他一到自己爹娘面前为何会像是愤怒的刺猬似地。而他们争执的原因,似乎,是她?
是她不好吗?
那些话里,提及的“以前”,是不是与谭天祈深爱的女子有关?所以,他才变得那样狂躁?想要赶紧逃离?
她其实,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只想找一个对她好的人嫁了,然后一生无忧。不用再为食物而烦恼,不用再为贫穷而自卑。她是偷偷爱慕着大师兄,可是,她也知道,那只能是爱慕。
像是所有青宸派的女弟子一样,贪看他挺拔的背影,贪恋他细水般的温柔。
而面前这个男子,才是期许她一生的良人。她答应嫁给他,他说过会好好照顾她。她留在青宸,与大师兄亦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那样的情愫,只要看到他就好了。
至于阿若。阿若。
阿嫣茫茫然抬起头,见着谭天祈正蹙眉看她,“丫头,与我走在一起就这样难为你了?想什么想得入神?”
“我,我……”阿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一双小眼睛忽上忽下地乱晃,视线突然触及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阿嫣初时不曾在意,待回神又觉得有些奇怪,她眯起眼看了仔细。虽隔着老远,那人的面容曝晒在阳光下,并不清晰。那长至脚踝的长发肆意地铺陈着,此刻发尾处颇为狷狂地飞舞着。那人眉目低垂,一动不动地立在树荫下。
阿嫣有些慌,她突地挣开了谭天祈握住她的手,假装无意地扇起风,呵呵地笑道:“呵呵,谭大哥,这天还真是有些热呢。”
谭天祈顺着她的方向自然也见到了那隐在树荫下的人影,他望着阿嫣,淡淡地笑着:“却是热了些。瞧你,额上都冒汗了。”
阿嫣赶紧提袖子往额头上抹。却听见对面传来嗤笑的声音。“你呀你,总是这样咋咋乎乎,何时才能长大一些。”
阿嫣撇撇嘴,颇不以为然。
谭天祈有事先行离开,阿嫣来到树荫下,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突然间心里萌生出一丝歉疚。
“阿若……”她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讷讷地叫唤。
“嗯?”少年手里捏着一张比他巴掌还要大一些的树叶,仿若极随意的轻拢慢捻,一点一点,将那脉络分明的深绿叶子蚕食在手心。阿嫣看得心惊,却也不敢说什么。
垂眸瞥见阳光下二人的倒影,阿嫣看着此时地上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的影长。突然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虽然是角度的问题,可是,一直以来作为弟弟存在的阿若,如今却是与她一样高了。男子的长势急快,说不准,到了年末。他便又窜了个头。
阿嫣偏头仔细端详着站立在自己身旁的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逝,有什么东西在细微迸发。总有一天。他也会长成像树一样的男子吧。这样的清隽容颜,这样的优雅气质,仿似画中人物。
阿嫣动动手指,突然间,很想伸手去触碰他。
想要细细描摹他面颊的优美弧度。
“阿若啊,你很想要下山吗?”
“嗯?”
“我…我的意思是,我想说,你若不急于下山,可以学了武艺再走。这样,咱们以后就不会被欺负了。”阿嫣弱弱地辩解,深怕阿若下一秒会发起怒火来。
“好。”君司若随手丢弃一直把玩在手中的绿,转身离开。
“阿若,我…你”你这次怎么答应的如此轻巧。
君司若站定,轻声道:“姐姐不想下山不是吗?姐姐不想,阿若便不做。姐姐在哪里,阿若死皮赖脸也要跟着。”声音里依然是遮掩不住的稚嫩,却无比坚定。
“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