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司若扶着阿嫣回到房间,见她眉头紧蹙、眼神虚浮,与当初在南疆刚回到他身边来时一般模样,心中委实担忧。他仍记得那时,她夜夜被噩梦惊醒,白天强打着精神照料伤员,整日里也不曾吃些什么,倒是时常开小灶煮些米粥给他与众将暖胃。所以,等回到王府时,她整个人几乎就是瘦骨嶙峋了,怏怏的,仿佛是许多年不曾见到过日光似的,颓唐地很。
好不容易重新适应王府的生活,此番又因他的关系见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人,那些恐怖的记忆恐怕又会如梦魇般重新缠上她了。
“过去的便是过去了,有我在这里,再没什么可怕的了。你若有回忆的工夫,不如多看看我想想我,这样倘或有一****不在,你若是愿意回忆也就回忆与我有关的便好。其余的一切,莫听莫想莫看。”
“别怕。我在。”他叹了口气,倾身拥紧她,随后捧起她不断流泪的脸细致地轻啄。
阿嫣心思紊乱,感觉到他的动作,稍稍放松了些。可脑子中成片的记忆却是越想遗忘越沉淀的深刻,她一门心思的逃避应对那些黑暗血腥的画面,对于君司若的那一番抚慰也未曾多想。也就并未注意到他说有一日不在时,那满脸落寞和沉郁。
她本以为此次与纪恒的见面只是意外,若是可以,她这一生都不愿再见此人。却不料世事无常,三日之后,她在琚鸢城中数一数二的云尚酒楼门口,再次遇见了他。
“阿嫣姑娘,别来无恙。”那个俊雅青年端着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与她颇为熟络的寒暄。
阿嫣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她真想转身便走。可思及那张今晨百味送来的纸条,想了想便硬下心肠无视他,自顾自的迈进酒楼。
纪恒紧跟其后,前些日的纸扇已经换成绸面的扇子,象牙白的扇柄在日光下发出清润的光。被人在大庭广众忽视后,他似乎还心情不错,一面走一面看着酒楼里得的众生百态。
“姑娘似乎对纪某多有误会,不知可否愿意听纪某解释一番?”阿嫣本就对他的跟随感到如芒在背,听他这样说,更是气上心来,停下步子,刻意忽略掉脑中那些画面所带来的不适感,狠狠剜了他一眼,压着火警告道:“你莫再跟着我!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若想要解释,在场的你随意找一个与她说便是。你若再跟着我,我可要去报官了!”
纪恒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她,似乎是惊讶于原先羞涩木讷的小姑娘如今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之间也忘了接话。
阿嫣转身上楼,再不理会他。
走进二楼雅间,那北凤的太女殿下正站在窗前俯望街市上热闹的风景。听见推门声,这才转过来。
“民女见过太女殿下,不知殿下约民女至此是为何事?阿若他遇到什么麻烦了么?”她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今晨她将君司若送出府门外正要回屋打算蜗居在床榻上就着暖炉取暖时,百味急急忙忙拿了张纸条给她,说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她展开一看,思虑许久,这才瞒着众人出来。
这个女子在纸条上说阿若会麻烦,什么麻烦?她约她出来又是何目的,是真的想要帮助他们吗?
薛芒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她的疑问,自顾自的说:“我如今倒是有些相信了。你我却有些相像之处。”
阿嫣很是不解,不明白为何她总是似乎刻意强调她与她容貌相像这件事。阿若都说她们不像了,她怎么还在纠缠这个问题?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遇见纪恒的关系,阿嫣有些烦乱浮躁,对于太女陛下的话也觉得微微的不舒服。她不愿在此地多留,又行了个礼问:“还请太女殿下告知,阿若他近日会遇上什么麻烦事?”
薛芒息靠在窗边细细地打量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轻摇扇面,悠悠然走了进来,于她面前恭敬行礼。
阿嫣见又是纪恒,眉头登时拧了起来,她开始后悔来到这里,她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上前揪着他做些什么。正要告辞,却见薛芒息走了过来,示意她坐下,并且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既然人已到齐,那我便开始说了。姐姐。”她突然握住了阿嫣垂在身侧的手,望着她喊道。
阿嫣被吓了一跳,原先拧起的眉头又皱了许多。来之时,她本以为自己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肯为了阿若唤她一个平民百姓“姐姐?”她是真心想要嫁给阿若,所以才来与她亲近的吧?姐姐......阿若如今都极少这样唤她了。
阿嫣欲将手挣开,抿了抿唇角,强自笑道:“什什么姐姐?殿下万不可这样唤,民女可是承受不起。”她这一叫令她刹那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她虚长阿若两岁,而面前这个女子却与阿若年龄相仿......更是北凤将来的皇帝...看起来,似乎他二人更相配些。
“姐姐。”薛芒息用了些力,按下了阿嫣想要挣开的手,表情有些急切地道:“你看着我。你真不觉得你我容貌有相像之处吗?”
纪恒闻言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面铜镜放在她面前,阿嫣望着两人,心中虽早早便否定了这样的说法,可还是受不得那薛芒息的催促往那铜镜中望了几眼。
“我也是那日去了王府见了你,回来后纪大人告诉我的。”薛芒息仍是握着她的手,表情凝重地说道。“姐姐从小便被恶人掳去,那时我还很小,故而你没有印象也是情理之中。若非当日在王府见到你,我怕是不知何时才能为母皇觅到你的踪迹。母皇她...她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她说的情真意切,说到动情之处眼里竟有泪花浮现。
阿嫣沉默地听着,那铜镜中的两位女子却是有七分相像,只是气质不同,平日里乍一看去旁人绝不可能将她二人联系起来。尽管如此,她仍是将信将疑。她不明白这身份显贵的女子为何要编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怎么可能是皇女呢?
“姐姐不信么?”薛芒息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见她仍就是低头缄默。
阿嫣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不信,那不是等于直接说这堂堂的太女殿下哄骗人?可若说信,倘若殿下只是为了试探她,那她岂不是有口也说不清了。思来想去,她只好惶恐地答道:“民女不敢。只是...此事突然,民女...民女觉得仿若置身梦中......”
薛芒息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继而又道:“姐姐不信也是必然。的确,这样的事换了我,我也是当旁人骗我。如今世道险恶,姐姐不敢轻易信人,自然也是对的。”
阿嫣一听,作势便要跪下,借此挣开了一直被握住的手:“民女不敢。殿下切莫多想,民女岂敢置疑殿下!”
薛芒息忙将她扶起,“姐姐多虑了,我绝非此意。我能找到你,多亏纪大人了。”她与纪恒对视一眼,“纪大人说你右臂上有一个状似青莲的胎记,而母皇与计延父君的第一个孩儿身上也有这样一个胎记。”
“可...仅凭这一点,也并不能说明些什么吧......何况这世上有胎记者众多。”她说着又看了纪恒一眼。果然......当日他从牛镖头手上救下自己之后,那个为她敷药包扎的女子便将她的情况尽数告诉了他。纪恒啊纪恒,他还真是何事都关心啊!
薛芒息窥见阿嫣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松动,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姐姐说的自然有理。不知姐姐可愿将那胎记给我看一看?母皇曾与我说过,姐姐右臂上的这个青莲胎记,只有四瓣花瓣,且最下面那瓣颜色微紫,并不明显。”
“这......”阿嫣是真的后悔来到此地,她原是担忧阿若来这里问他的事,如今却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她见薛芒息说得情真意切,一时之间也不敢反驳。如今她提出要看自己身上的胎记......该如何拒绝?
“姐姐若是顾虑纪恒大人,我让他出去便是。”
纪恒会意,转身出了雅间。
阿嫣拗不过薛芒息,只好微微褪下衣裳,露出右臂。那薛芒息细细辨认了一番,方道:“果真是姐姐!姐姐,我们寻你好苦,这些年委屈你在外面漂泊。姐姐且与我一道回去罢,母皇很是想念你。”她抽抽鼻子,清丽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阿嫣见这番情形,心中越发没底。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
“当年姐姐甫一出生,便被舅舅夺了去,他趁着母皇产后虚弱便想要逆天,结果在计延父君的守卫下,他非但没能逼宫成功,那些先前允诺他答应站在他一方的大臣将军们都临阵倒戈。舅舅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绝望之际唯有自刎于剑下。舅母是个心计城府颇深的人,她极有野心,舅舅的造反便是她一力唆使的。她那时受了很重的伤,皇宫早已四下戒严,她出不去,唯有隐匿在皇宫之中。这之后的四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计延父君与母皇不知为何事争执起来,舅母趁机潜入宫殿将姐姐偷偷抱了出去,之后更带着姐姐出了皇宫。而母皇与计延父君至此再未和解,母皇也再未踏进过计延父君的寝殿。计延父君对于姐姐的失踪始终耿耿于怀,终日沉默寡言,再不问世事。”
“那之后......”
“直到两年后的一日,计延父君手下的暗探前来禀报,说在国境的一个北边小镇发现了舅母的踪迹,一路跟踪她至浮水河源头的那片雪域,见有个七岁大小的女孩。那暗探觉得事关失踪的皇长女,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计延父君听了,亲自出宫去寻,可到最后却遍寻无果。之后舅母联系上他,威胁说若真想要这女孩儿活命,便切不可再寻她们。计延父君心中焦灼,问她怎么才能放过你。舅母却说他一生无望。她不可能放你走。她这一生尽毁,要拖你陪葬。让你与她一样,挨冻,挨饿,永远做最下等的人。那时......计延父君在宫中处境极其艰难,母皇对他也再无信任可言,兼之......兼之我的父君受了重伤,母皇又立我为储。他或许是明白此时即使接你回来恐怕在这宫里也是极其危险的。之后不多久,他被奸人所害......”
阿嫣讷讷的听满,许久之后仍是面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喜悲来。
她想起她幼年的那种种境遇,想起师父对她的百般苛责辱骂,到最后死了仍紧紧扣住她的手,好似想让她同她一并去。原来,是她的舅母。
她想起七岁生辰时,她曾被囚于一个房间的暗格之中。透过一个可以窥视外界的小孔,亲眼看见那个绯衣男子蹒跚落魄,起舞惊鸿。她还记得他微微伸过来的手指,带着明显的颤抖。她记得他神色温柔地说:“呐。这是我唯一能给的了。所以。睁开眼。一定要看仔细的。”
计延,计延。杞尘皇族。她的父君临死前奋力为她跳的那支舞,唱的那首歌,到底是何意?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她径直沉默,内心惶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