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爷家的第四房姨太太生了个闺女，端的是十月初五这天落的地，巧的是这丫头论排行也正好是老五，徐老太爷看看是个丫头也没怎么上心，抱抱孩子，唤了声五儿，五儿，就这么成了徐家五小姐的小名。
四姨太太倒是心里暗暗高兴着，五儿，吾儿，这孩子，福分不浅，何况虽然这孩子是个丫头，可自己好歹还有个儿子在身边养着，再看看大房二房一无所出，三房一个闺女，还有个因为怀了才纳了的五姨太太的龙凤胎，四姨太太不禁得意起来，五姨太的儿纵然是兄长，可是老太爷总归不会立个烟花女子的儿做继承。何况，谁知道这一对龙凤胎是怎么来的，这里面猫腻可大着呢。三房的三丫头倒是一脸水灵，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娘一样是个狐媚子，嗨，一个丫头，谅她也兴不起什么风作不了什么浪，这徐家的万贯家财到最后，还不是落在自己手里。
四姨太这么想着嘴角都翘到天上去了，只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简直就要泡在蜜缸里了，翘着兰花指端着青花瓷的杯盏喝着不加蜜的参茶也没觉得苦，更没有尝出茶里一丝不同寻常的酸涩。
四姨太太直到疯癫之前都不知道茶里有鬼，她只是觉得奇怪自己的皮肤为什么越来越干涩精神越来越恍惚，整个人眼见着就佝偻了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相竟比大房那接近五十的老脸还沧桑些，她引以为豪的一头青丝如同她的眼睛一样，逐渐的失去了光彩，宠爱自然也随着美貌的流逝而逐渐消失。四姨太自此每天踟蹰于阴冷的房间中，连走路都贴着墙角，见不得光的样子好似一只经了年的大老鼠精。
三姨太摇着描着红艳艳芍药的团扇抿着小嘴翻着白眼轻哼道：“哼，那位也有今天，小五子刚出生的时候风光的不得了，轻狂的好像一阵风儿就能把她送天上去。真以为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呢。如今邹巴巴一团，简直就是个帮佣的老妈子，也不见爷迷了心一样天天见的朝她那里跑了，真是老天开眼。”说罢抑制不住开心，执扇掩了面，吃吃的笑了起来。
二姨太放下微凉的茶盏，闲闲的拈了一颗杏仁在指尖把玩，也不看她，只是形容淡淡的道：“色衰而爱弛，本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三妹，这入了秋了，你那团扇也该收起来了。”
五姨太听到掌不住便笑了，眼神媚媚的缠了过来，“这可不就是秋扇捐了。”檀嘴一抿，眉梢眼角掩不住笑意。
三姨太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眼锋刀一样的飞了过来，可还没等她回嘴，五姨太就小小的摇摆了一下白嫩的手，娇笑着作势扇自己嘴巴，“你看我这张嘴，真真是最不知好歹乱说话，早晚把这舌头割了给姐姐下酒赔礼，姐姐大人有大量，可别跟妹妹计较这些啊。”她媚笑着说着赔礼的话，言笑间却没点半分赔礼的意思，反倒好像把这秋扇捐的名头给坐实了，单等着看三姨太什么时候“秋扇捐”。
三姨太气的用尖长的大拇指指甲狠狠的掐进自己食指指肚里，深深的凹进去一道槽，她看着五姨太光滑柔嫩的脸，傲人的青春令人无法视而不见，虽说都是有了孩子，可她看着比自己不知道年轻多少。三姨太只觉得一口恶气闷在心里，丹凤眼一翻却笑意盈盈的回了五姨太一句，“到底是五妹妹啊，旖旎阁出来的清倌就是不一样，像我这样的小户人家出身也就知道老老实实陪伴自己夫君，把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平平安安一生也就罢了，倒不知道要怎么去耍什么花头，也只有妹妹这样见过世面的花魁才懂得怎么抓住男人的心呢。若是妹妹真将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日后有劳妹妹多多提点方是个正经。”特地的咬重了音去说“见过世面”这四个字，说罢嫣然一笑，眼睛里的得意之色嚣张的抹都抹不掉。
五姨太的脸原本是涂了胭脂红润润的喜人，这下青红交替，霎时成了吓人。五姨太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一夜之间从娇生惯养的官小姐变成了烟花女子，若不是自己容色不俗技艺精湛，只怕早就被人开了苞失了清白。现下虽说是被人娶回了家，却是个小妾的名分，终日的被锁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隔三差五的侍奉一个年纪长于自己父亲的猥琐秃顶老男人。偏偏三姨太还就戳她软肋，她恨死这世道了！
五姨太轻启樱唇，正欲反击，西北角的大钟蓦地响了起来，众姨太纷纷放下手里的杯盏瓜果不约而同的起身转脸看向幽暗的檀木镂花大门口，一阵环佩叮当，阴天的天井微弱的光线把原本就幽森的大门衬托的更加湿冷，让人觉得打从骨子里发寒。乱窜的家丁们不一会便来到了姨太太们午茶的花间门口，灰衣灰帽如同新鲜的魂魄一般，扯着嗓子只一句话，“四姨太没了！”
四姨太终究是没有看到自己的绮梦实现就撒手人寰，桂花飘香的时候她下了葬，留下才五岁的五儿和八岁的儿子。
“孩子总不能没人管，小四就就过继过来吧，五儿跟着老二，你们几个没事在一起也彼此讨讨孩子经，别整天见了面就斗的跟个乌眼鸡似的，丢了我们老徐家的脸。”大奶奶在佛堂一面念经转佛珠一面说。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就把一个男孩拉到自己屋里去了。
众位姨太太软声软语的应了一声，便有丫鬟把小四往前推，“去，去大娘那里。”
小四瑟瑟缩缩的往前迈了一小步，弱弱的喊了一声，“大娘。”大奶奶并不看他，只是慢吞吞的转着佛珠，目光好似蒙了一层纱，教人看不清，大奶奶飘渺的目光不知随着心思飘到了何处，手上的拍子却是半分没有错过，静了半晌，方才悠悠的开了口，“如今跟了我，你可要听话，我这里，比不得你娘宠着你任你疯，我这事事有事事的规矩，做得好，大娘自然疼你，做的不好，大娘可顾不得你年岁小，也是要惩罚你的，你只管好好念书，别丢了你娘的颜面，自然有你好的。听见了？”一字一顿，掷地有金石声。
小四低低的应了一声，红了眼眶。抬头看了五儿一眼，嗫嚅了一些，却又低了头斜了目光，什么都没说。
虽说一个娘胎出来的，五儿圆润饱满的小脸看着比小四尖嘴猴腮不知道讨喜多少，大而有神的杏仁眼眨巴眨巴着就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奶白的皮肤衬着红润润的小嘴，说不出的可爱。其实大奶奶心上喜欢的也是五儿，这闺女，真俊，只是，奈何是个女孩儿，自己若是已有个男孩儿在膝下，把五儿过继过来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可惜了啊，便宜了老二白领个好模样的闺女。大奶奶一边这么想着，手上仍旧一粒接着一粒的把佛珠拨了过去，淡淡的继续跟二姨太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老四不在了，五儿你多上心点。
二姨太乖巧的应承着，众人略坐了一坐，便散了。二姨太领着五儿就回了厢房。
五儿被二姨太牵着，一路走的甚是忐忑，只觉得这条路走的让人浑身不舒服，好像总有人在暗处窥探自己，一路上景致倒是不错的，花花草草很多，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没有生气。一旁的镂空雕花的檀木折门高且窄，自己的小身板甚至够不到花窗的底下，阳光斜斜的弱弱的打过来，被涂了黑漆的屋檐收了一半去，来到下边的时候更是无力，冷冷的日光铺在青石砖的地面上，简直如同月光一般的冷。五儿眼睛只顾盯着自己阔腿白绫裤下面露出的小小的绣花鞋尖，上面的两只鹦哥还是娘绣给自己的，就是比着自己养了一年的鹦哥绣的。小人儿想到笼子里的鹦哥，心里登时凉了。这几天忙着娘的事，也没顾上给鹦哥喂食，不知道二喜记不记得给鹦哥喂食送水。
五儿想的入了神，脚下的步子就慢了下来，牵着她的二姨太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柔嫩的手摇了摇五儿，轻声道：“五儿，你怎么了？”
五儿抬头看看二姨太白皙的脸上一汪温柔的眼神，好像连肤色都被柔软了几分，心里的忐忑便消了些，微微咬了一下嘴唇，小声的说，“我的鹦哥……”
二姨太愣了愣，“鹦哥？”
五儿用了点了点头又转头环顾四周，“恩，我的鹦哥，二喜呢？她有没有把鹦哥带过来？她有没有记得给鹦哥喂食？”
一旁的流翠以为二姨太是忘了，遂附在二姨太耳边说，“太太忘了，就是昨天三小姐看了喜欢，被三姨太拿走的那个。”
二姨太面上缓了缓，笑了笑，矮下身来，一双略显瘦长的眼带了几分柔和的看着五儿，说，“五儿乖，二喜被婆家接走回去结婚了。你三儿姐姐昨儿过来串门的时候看上了那个鹦哥，偏巧那个时候行李乱，也不知道是谁的，你三娘只当是哪个下人养着打发时间的，也没多问，就拿走了。五儿若是真心喜欢，二娘这就去给你讨回来好不好。”
五儿看着笑的一团和气的二娘，低了头，只得说，“若是三儿姐姐喜欢，那就送了她吧。”
二姨太矮身摸摸五儿柔顺的头发，“五儿好乖，二娘喜欢五儿。流翠，给五小姐拿今年刚做的桂花糖来。”又摸摸五儿，“晚上二娘亲自给你煮莲子羹吃，好不好。”
五儿点头不语，低着头跟着二姨太慢慢的去了南厢房，分了丫鬟分了房间，二姨太叮嘱了两句，带五儿认了人，就让丫鬟带着五儿去了房间。
是夜，择席而眠的五儿在闭着眼在床上躺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呼吸均匀而绵长，一旁伺候的丫鬟都以为她熟睡了，慢慢的，就聊开了。
“五小姐养的鹦哥府中上下谁不知道，三小姐再喜欢，三奶奶也不能直接就那么拿走啊，这让我们奶奶可怎么做人，亏得五小姐心好，不计较这些，不然不怕闹死。”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抱怨开了。
“嗐，你知道什么啊，你以为那鹦哥真是三奶奶讨的啊。”略微年长的声音一样八卦，还带了点神秘的色彩等着年轻的那个打听。
“啊？难道不是？”年轻的那个果然愣了。
“我告诉你吧”得意洋洋的声音，“我们奶奶讨厌这些，你没见着这屋里里外外都没有个猫猫狗狗的，我们奶奶自打知道要带五小姐就在想怎么处理这只鹦哥了。”
“我说昨天三姨太怎么带着三小姐过来喝茶了呢，原来这么回事。”
“对，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奶奶昨天寻个由头邀了那位过来，三小姐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看上了，就必得弄到，管它是谁的呢，五小姐那么费心养了一年的鹦哥，论毛色已经让三小姐挪不开眼睛了，更何况还会说吉祥话，那小声音，我听着都喜欢。你说三小姐稀罕不稀罕，想要不想要，那缠着三奶奶就是闹啊，撒娇耍泼还跟地上打滚呢，三奶奶又一直娇惯三小姐，忙不迭的问二奶奶这鹦哥五小姐肯不肯给，二奶奶只说以后寻着个好的给五小姐也就罢了。三小姐举着鹦哥笼子就跑了，追都来不及，可怜二喜还想出声留一留，连声都没来及出鹦哥就被弄走了。二奶奶看到了她那情形，寻了个事儿就把她打发去外院了，估摸着过一阵子就找个小厮给她配了，这辈子她是进不了内院见不到五小姐了。”
“啊？那五小姐在内院的贴身丫鬟就剩个七巧了啊。”
“谁说不是呢，七巧自己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照顾五小姐，到头来还是得我们奶奶派人照顾五小姐，哎。”
“这么说来，五小姐也挺可怜的。”
“得了啊白芷，人家再怎么着人家是小姐，人家不愁吃不愁喝还有丫鬟使唤，到时候嫁个有钱少爷人家还是享福的命，有时间说人家可怜不如想想自己，我们俩这眼见着是被分过来伺候五小姐了，等她出阁起码还有十年好熬，你想想你怎么跟你娘说推了你的亲事。你还真打算给那个老财主做填房啊。”
白芷不出声了，沉默了半天也没吭一声。
这边的黛绿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清了清嗓子，打个圆场说：“也不愁，总归会有路的，先睡了吧，明天不知道五小姐什么时候起呢。”
白芷应了一声，一夜再无声响。
五儿没哭，她看看头顶雕花大床的镂空花纹，只觉得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