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触动了兰兰,她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就是那个回声姑娘。”
小草往盛着三角蛋糕的小盘边上放了一把餐叉,递到兰兰手中说:“我觉得回声姑娘太想不开,何苦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折磨自己呢?我不知道把小提琴家比作那咯索斯是否合适,但至少在自命不凡上,我认为他们俩相像。”
小草开始吃巧克力蛋糕。兰兰叉起一块蛋糕的手停在盘子上方,有所感悟地说:
“死也要死得其所,变成水仙花的不应该是我们,应该是那咯索斯那样的人。”
小草放下餐叉,为兰兰的悟性鼓起掌来。
小草上课的时候就把林雪影叫来陪兰兰。林雪影更有说不完的故事,她给兰兰讲人生,讲自己十多年前在农村插队的生活,讲在农村断粮,大队不再发给粮食,十个知青把锅刷得干干净净,倒扣在炉灶上,集体去县城找知青办主任喊冤的故事。她讲的那些都是兰兰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她听了很新鲜,才知道还有比自己更为不幸的人。
林雪影告诉兰兰,“人生是短暂的,没有永远的快乐也没有永远的痛苦。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她的说服力远远超过了小草。
在小草和林雪影的关心下,兰兰情绪稳定了下来,慢慢恢复了信心,她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寄回北京,决心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七
小草又一次来到中村家,按了门铃,不久,千代从房门走了出来,见是小草,忙拉她进屋里坐。一望便知,只有千代一人在家。小草掏出装在信封里的存折,交给千代,嘱咐她在今天之内交给丽子。见千代神情有些困惑,小草说:“请你转告中村丽子,除了儿子外,我什么都不需要。”
厚道的千代拼命点头,与小草临别时,千代握住她的手安慰她说:“你要忍耐下去,别着急,见儿子的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
离开中村家,压在她心头上的石头搬开了,她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了,她准备再次跟丽子交涉。
两天后,她再次给中村家打电话。丽子仍然是以前的套话,说那些“为了将星……”的托辞。“中村家想彻底把儿子从我手中夺去!”小草气愤起来,她要争回自己的权力。电话中她动气地对丽子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状告法庭,让儿子回到我的身边,因为现在我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儿子。”
第一次听小草说话这么强硬,大大出乎丽子的意外。
她迟疑了一下,冷冷地回答说:“我是为将星着想才跟你说的,既然你不懂我的意思,那就只好随你的便吧。”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放下电话,小草气得发昏。
杨小草敲开了饭田桥车站附近的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这是公寓楼五层的一个房间,外表完全和一般住宅没什么两样,但推开挂着“山田事务所”牌子的房门一看,里面是办公室模样。
一个女职员热情地接待了她,让她在来客登记本上写下姓名、地址和要找律师咨询的内容,然后让她坐在沙发上等候。不一会儿,女职员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是本星期山田律师可以安排与小草面谈的时间。山田律师空的时间不多,好不容易定好时间后,女职员告诉小草,律师的咨询以半小时为单位收费,半小时的收费为6万日元。
天呐!万没想到只是咨询一下就这么贵,她多少有点儿后悔没多跑几家律师所问问,但已经约好,只好咬牙接受了。
大森拓野来电话了,杨小草欣喜若狂。
自他去中国前跟小草见最后一面,已过去了将近两年。去年她曾想大森已经从北京回来了,盼望过他的电话,可是没有盼来,她感到非常失落。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冥冥中的声音开导她说:“他早把你忘了,而且他有自己的家,何况你们只是下课顺路回家,一起喝过一次酒的关系,他怎么可能心里有你呢?”
它说得有道理,她想。“我还是别自作多情了。”就把大森的事淡了下来。
大森电话中问候小草,约她见面,小草平静了近两年的心狂跳不已。二人约的是星期六见面,看日历今天才星期二,这三天真难熬。为了见大森,她要把自己打扮漂亮一些。星期三晚上上课,她下午去新宿小田急百货商店买了一套西装,星期四又去美容室修剪了长发。一切准备就绪,只盼着星期六的到来。
星期六下午四点,他们在新宿的一家叫“咖啡男爵”的咖啡馆见了面。二人找了座位坐下来,要了咖啡后,大森用小草熟悉的动作,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开始仔细打量起坐在对面的这位杨老师。看得出来,他镜片后面的目光中露出兴奋。小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怯地低下了头。
“两年没见,你更漂亮了,越看越觉得你像演员樋口可南子。”
时隔两年相见,大森的第一句话竟是夸赞自己。哪个女人不喜欢听奉承话?尤其是出自自己喜欢的男人之口。小草立刻脸热心跳起来,暗想工夫不负有心人,这两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大森还和两年前一样,不同的是流利的汉语中还夹杂了老北京话,让小草吃惊。她笑着对大森说:“看来你一年的北京生活大有收获。不但会说老北京话,连做派都像了北京人。”
大森笑着回答:“何止语言、做派,我从里到外都赤化成北京人了。”
他的话还是那么幽默,说得小草笑个不停。
喝着咖啡,大森告诉小草,他在北京交了不少朋友,喜欢中国菜,每天早上都去公园里学打太极拳,晚上去逛夜市,看大街上的人群跳舞,还去了不少地方的城市和农村,他非常喜欢中国人的豪爽性格等。看他眉飞色舞谈论中国的样子,小草也受到感染,跟着激动起来,二人越聊越起劲,聊得连时间都忘了。
两个多小时后,大森提议一起吃晚饭,小草求之不得,欣然同意。他们来到新宿的一家叫“青叶”的台湾餐馆吃了晚饭,又进了一家酒吧。这是个洋式酒吧,四面墙壁贴的全是欧洲、美国摇滚乐歌手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猫王,其他还有甲壳虫队、埃尔顿、迈克尔?杰克逊、辛迪?劳馥等人的。酒全是鸡尾酒,大森给小草看酒单,她完全看不懂,就让大森随便给自己点。服务生端来的高脚杯里装着一红一绿的液体,杯子边上还卡着一红一绿长条状的东西,仔细一看红的是胡萝卜条,绿的是嫩芹菜条。
小草端起红酒杯,喝了一口,甜甜的,从来没有喝过的味道。大森说:“这是用樱桃汁和酒调的。”大森的绿酒是用青梅汁调的。酒真好喝,长长的胡萝卜条和嫩芹菜条蘸着带米粒状的酱,吃起来味道清香极了。喝酒聊天与喝茶、吃饭聊天不一样,酒下肚,就能缩短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难怪做生意的人一般都在酒桌上敲定生意。酒可以使素不相识的人成为朋友,也可以使一般朋友变成亲密的朋友,还可以使男女从朋友变成恋人。
大森问小草:“我以为你回北京探亲时,会去北师大找我。难道你过春节也没回中国探亲吗?”听了这话,小草沉默起来。
大森见状忙说:“你不要为难,我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小草不愿让大森扫兴,她低声说:“我不愿意回北京的家,有两个原因。第一,我自己心理上有障碍。第二,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无法向家人做出说明。”
话说到这里,大森不禁插问了一句,
“杨老师,到今天为止,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你出身北京,你的课讲得很好,是一个非常认真的老师,还有你名字的来历。漂亮女人应该很快活,不知为什么你总是显得心事重重。我几次都想问你,但觉得太失礼,都没有张口。今天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会非常高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用回答,反正我们是好朋友。”
杨小草来到日本多年,虽然曾听到过丽子的情人金田康弘对自己说过表示同情的话,但事实证明那无非是钓女人的诱饵,不过是想寻求一下老婆之外的刺激而已。然而大森不同,他看重小草,把她看做朋友、老师,这使她感动万分。
受了大森的鼓舞,杨小草便把自己如何来到日本,包括来日本前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说到伤心之处,黯然泪下。大森一直默默听着,内心对小草充满了怜爱。他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泪,轻轻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小草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光,大森连忙又叫服务生端来一杯。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睁开眼发现枕边有一张大森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你好好休息,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小草觉得口渴,爬起来喝了点儿水,又躺下回忆昨天晚上的事。她只记得自己被大森搀扶着,踉踉跄跄出了酒吧,坐上了一辆的车,后来的事就什么也记不得了。昨晚把自己的经历跟大森说了后,现在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的负担变轻,就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揭掉贴在巨石上的符咒,解放了孙悟空一样,大森移走了压在小草心头已久的巨石。
这以前,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忘掉了大森,如今,两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他的音容笑貌,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小草一心一意地守着电话,哪儿也不想去,连上厕所都要开着门,免得冲水声听不到电话铃响,误了接大森的电话。就这么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半天。
傍晚听到电话铃响,她兴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摩挲前胸,先让自己镇定一下,接着抓起了话筒,电话是兰兰打来的。一听是兰兰,小草有些掩饰不住失望,电话那边的兰兰有所察觉,忙问:“你怎么了?听声音有点儿不对头。”
小草赶忙抱着歉意说:“兰兰,实在对不起,我正等一个电话,等接了电话,我给你打过去,好吗?”说完就放下了话筒。
直到晚上九点多,大森终于来了电话。
他先告诉小草自己是到外边跑步,用公用电话给她打。问她怎么样了?酒醒了没有?头疼不疼,一片关心。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睛也潮湿起来。大森告诉她以后每个星期日的这个时间,如果小草在家,他都会给她打电话问候,说完这些,他向小草道了晚安,挂上了电话。小草举着已经发出嘟嘟声的电话,半天也舍不得放下,似乎电话里仍然留存着大森的气息,泪水把前襟都湿透了。
两年来想要忘掉大森的努力成了愚蠢,此刻的她拼命回忆着他的面容,可令人气恼的是记忆模糊成一团,无论如何也无法清晰起来。他的脸一会儿重合到太阳神阿波罗 身上,一会儿又重合到俊美强壮的阿咯琉斯 身上,一会儿又重合到始终不渝的俄底修斯 身上。大森在她心中不断升华,成了她心目中的神,她的救世主。
小草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孤单、寂寞,心理上有了依靠。是命运把大森安排给了自己,她想大声对所有的人说,我不再孤独,我有了最可信任的大森。欢喜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恨不得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个大森。
激动万分的小草抓起听筒,拨动兰兰的电话号码。
八
下午是和山田律师见面的时间。见面前,小草把要咨询的事都一一写在了记事本上,行与行之间留出空白,以备记录律师的话。她算计时间,半个小时的咨询费是6万日元,每分钟就是2000日元,无论如何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全部把问题问清楚,决不能超过一分钟。她看着表,掐着时间背诵自己要问律师的问题,尽量说的速度要快,因为时间的确就是金钱。
山田律师是个50岁左右,面目和善、头发稀少、身体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说老实话,看到眼前的山田律师,小草感到很意外,因为与小草印象中的律师形象相差甚远。她心目中的律师应该是在美国电影中看到的那些长相英俊、身穿潇洒的呢大衣、在法庭上振振有词地为依赖人辩护的俊男。面对眼前的山田律师,她不免有些泄气。
山田律师先掏出自己的名片,向小草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便请她坐了下来。女职员端来两杯热茶放下后,带上房门,退了出去。小草不自觉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从进房门到现在,那分针似乎已经动了一下,“天呐,2000日元!”她不由得心头一紧。
她赶紧掏出自己备好的记录,盼望山田律师快些向她发问。山田如他和善的面孔一样,说话也慢声细气。听了小草机关炮似的问题后,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不紧不慢地开始就小草的问题进行解答。
“你的情况不那么简单。离婚时你同意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中村家也同意让你定时看望自己的孩子,双方达成了协议。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中村家考虑孩子还小,没有判断能力,如果让他来往于两个母亲之间,会给他造成心理上的困惑和压力。这种判断不能说是错误,够不上法律责任问题。”
“那么我能不能要回儿子的抚养权?”小草急切地问。
“很困难,因为中村家一没有失去抚养能力,二没有虐待孩子的情况,在现阶段你不要考虑这个办法。”山田用肯定的语气说。
“那我看望儿子的权力就没有了吗?”小草无奈,退却一步。
“不能这么说,你有看望自己儿子的权力。不过你即使申诉到家庭裁判所,恐怕最终裁判所也要劝告你和中村家相互商量取得和解。依我看,你最好不要闹到家庭裁判所,这样对你自己不利,因为走这条路,意味着你和中村家彻底决裂,今后看望孩子会更加困难。”
山田律师继续说:“你想试试也可以,我可以帮助你,但说老实话,胜利的可能性很小。这种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先例非常多。劝你还是回去和中村家好好商量,取得折中的办法为好。”
山田律师的话非常中肯,小草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只能听从他的劝告,今后和中村丽子和平交涉。
大森如约,每个星期日晚上九点多钟都要给小草打电话。对小草来说,这段时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外出活动都成了多余,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大森的电话。她对大森的思念随着等待日益升温。声音开始取笑她说:“都快40岁的人了,还像个初恋的少女。”
小草被它说得不好意思,半嗔半喜地说:“你嘴下留点儿情,我离40还差几岁呢。我的的确确是初恋,40岁就不能恋爱了吗?中村丽子快60的人了,不也在要死要活地热恋吗?”
声音叹口气说:“女人什么时候都长不大,我担心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过你心情好,我也高兴,祝你好运!”说完,飘然而去。
一个月后,他们又约了在新宿的“咖啡男爵”见面。和上次一样,从见面的前几天开始,小草就处于兴奋状态。在她眼里,世界那么美好,人人都变得那么可爱。她特意去百货商店挑选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对着穿衣镜试衣服时,女服务员说:“这件衣服你穿起来就像个公主。”服务员虽然说得夸张了些,但本来就很有气质的小草,穿起这件连衣裙来的确不凡。平时不施脂粉的她,见面那天特地去化妆品店,买了些化妆品,顺便让店员给她化了妆后,简直判若两人。
她走进“咖啡男爵”时,大森竟一时没认出她来。他用惊喜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连说了几遍“女为悦己者容、女为悦己者容”。害得小草脸直红,生怕周围有听得懂中国话的人。用这句话表达二人之间的关系,大森真是太聪明了。这次,仍同一个月前一样,二人又去了酒吧,不同的是,大森把小草送回住处后,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离开。
他坐在小草对面,深情地望着她,又一次发问:“你不恨那个把你从中国带到日本的婆婆吗?”小草立刻摇了摇头说:“不恨。”
“为什么?”大森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