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是太执拗了，上海人也动了气，反驳她道：“既然我已经把学生都叫回了教室，说明我听了你的意见，为什么还要向你道歉？”
“这是你做错了事的态度吗？你不但不认错，还强词夺理！”日本人越发气恼起来，大声说。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想到学生会在楼道里吵闹，而且你一提出质问，我就把他们都叫进教室了，所以我认为事情已经解决了。”上海人说得有道理。
二人争执不休，还是其他老师和事务员在中间劝解，这场风波才算平息。讲师室里，教师之间发生口角，在大学里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中日教师间发生的那场纠纷，本来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现在却上升到了中国人和日本人间的问题。一次，小草从那个日本女老师旁边走过时，听到她有意大声对坐在旁边的人说：“中国人的中华思想让他们永远都觉得自己正确，从来就不懂得道歉，不知礼仪。”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着。
这话无理得很，小草不由得朝放言人看了一眼，那人回报她的是利剑般充满了恶意的目光，让人看了心颤。心里不舒服但又不愿意发生争执，小草只有装做没听见走了过去。一件小小不言的纠纷怎么就成了中国人的中华思想？再说，中华思想是什么？小草不懂，恐怕在日本的中国人中也没有几个人明白。
日本人中有些人对中国人和韩国人抱有成见是事实。
记得有一次，小草和兰兰在小摊子上挑选杂品，摊主听见她们说中国话，立即板着脸对她们说：“这东西不卖给中国人。”
岂有此理，不知他受到过中国人的什么伤害，有这么大的偏见。
气得小草和兰兰说：“爱卖不卖，你这东西哪儿都有，我们还不愿意把钱花在你这儿呢。”
还有一次，也是和兰兰在麦当劳排队买汉堡包，二人并排站着边聊边排队，一个胖女人故意挤了小草一下，嘴里哼着说：“朝鲜人、朝鲜人排队去。”
小草和兰兰被弄得莫名其妙，二人对看了一下说：“谁是朝鲜人？我们正排着队呢。”
连朝鲜话和中国话都闹不明白的人，却也在歧视排外。
兰兰来了气，回了胖女人一句“肥猪！”
“肥猪”这个词对胖女人来说无疑是戳到了最痛处。只见她气得发抖，挪动一下笨重的身体，两只胖手攥起馒头大的拳头，摆出一副要扑过来大打出手的架势。小草和兰兰对视一下，准备招架。胖女人本以为两个人会被她的气势压倒，没想到她们要和她见个高低，她自知寡不敌众，连转动身体都困难的人如何敌得过两个身体灵活的“朝鲜”女人呢？她只好作罢，汉堡包也没买，灰溜溜地走了。
日本人似乎不善于打嘴架，只要稍有摩擦便立刻诉诸武力，这样的事件在电视报道中也常听到。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一方就把另一方推到电车站的铁轨上，被风驰电掣驶进站来的电车压死，自己也落了个杀人犯的下场。
在电话亭等打电话的人，因为亭里的人打电话时间过长，一怒之下，用雨伞的金属伞尖把那人刺死。
其实这种事本来只要相互对骂几句，出了胸中的恶气就可以了结，却发展成了杀人事件。
还有件更令人气愤的事。小草在新宿车站上了厕所后，来到洗手池洗手、照镜子。一个清扫厕所的女工来到她身后，对着镜子里的小草说：“请你放水冲洗。”
小草一愣，不明白这女工是什么意思。女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有什么理由说我没有冲水？”小草质问她道。
女工答道：“因为有的中国人上了厕所后不冲水。”
小草拉着女工，打开刚上过的厕所，让她亲眼查看后，女工才不情愿地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女工为什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呢？当时厕所里并没有别的人，她十分不解。
一次和大森见面，小草问他，“为什么日本人对朝鲜人有偏见呢？”
大森沉吟了一下，解释说：“这里边有历史问题。明治时期以前，日本社会分成士、农、工、商、游民的等级。朝鲜人移民到日本后，多数从事屠宰牲畜职业，他们大多住在河边，因为要清洗屠宰的牲畜。人们称他们为‘部落’，也就是游民的意思，相当于日本的最低阶层，就像印度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中华思想是什么？”小草又问。
“我知道你早晚要问这个问题，曾经也有中国人问过我。”大森说道，然后开始为小草解释：
古代中国华夷思想即中华思想是前近代中国对外观念的基础。前近代的日本对外观念也深受其影响。华夷思想的第一个特征与“天下”的观念牢牢结合在一起，所谓“天下”就是全世界的意思。受天命、有德的真命天子应该统治全世界，但天子的统治范围不可能达到整个世界，对统治不到的地方就称为“夷”，由此产生了“华夷内外之别”的概念。
“夷”在原理上不是种族和人种的意思，也不是固定用于某个特定的种族和人种。任何种族、人种只要服从天子的德化，就可从“夷”转化为“华”。长期没有受到德化，即天子直接统治不到的地域的种族和集团，被固定称为“北狄”、“东夷”、“西戎”，对他们抱有敌视和排除的意识。作为原理，华夷思想排除民族、种族、人种差别，认为天子的理想包容天下所有的人，即所谓的“天下一家”或“四海一家”。
华夷思想的第二个特征是“华”与“夷”的区别标准不是民族、人种、军事力和权力的强弱，而是礼教、人伦。
“冕服采章曰华，大国曰夏”（《书经》孔安国传）“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春秋左士公羊传》定公10年、疏）。
中国之所以称“华”“夏”，是由于有文物、礼仪之美，即有礼教。如果接受同样的文物、礼仪，则“夷”也可转化为“华”。
小国日本18世纪以后，山鹿素行和水户学派等儒学家和国学家开始强调日本才是“真正的中华”的日本中华思想。二者都是以神的子孙皇统万世一系为依据。从开始对中国主张日本才是“中华”，发展到对西洋各国主张日本的优越性，强调“攘夷”。
日本的这种中华思想与中国不同，没有意味全世界的“天下”观念。主张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的日本这个“国家”才是“真正的中华”，日本国家第一主义，“国家”是前提 。现在说中华思想的意思明确说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意思。
小草对大森的说明虽似懂非懂，但总算明白了日本人说的中华思想源于此。她把日本女老师和上海老师间发生的冲突告诉了大森。大森说：“不光那个女老师一个人这样想，她代表了一部分日本人对中国抱有不信任的心理。”
小草嗤之以鼻，扔了一句“狭隘”，把大森说笑了。
六
听山田律师的话，果然不错。丽子后来让小草见过两次将星，不过都是由丽子带着他，并让将星叫小草“阿姨”。只要能和儿子见面，叫“阿姨”也罢，她忍痛接受，因为她怀着早晚有一天，儿子会知道事实真相的信念。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她买了一盘世界电影名曲CD和一本《西游记》漫画集，作为生日礼物准备送给他。中午她来到中村家，在栅栏门外踱来踱去，想等着儿子出来，亲手交给他。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房门开了，只见丽子和“新妈妈”领着将星走了出来。两个女人都穿着和服，将星也穿着男孩子的和服，在两个女人中间欢蹦乱跳，后面跟着中村良一，不用说一家人正准备外出。
小草连忙躲在门柱后面，目送她们出了大门，坐上一辆车走了。看儿子兴高采烈地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她一阵辛酸涌来，心口堵得难受，一只手抓住栅栏，身子靠在大门上，才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对声音说：“陌生女人成了儿子的妈妈，我却成了儿子的阿姨，连生日礼物都不能亲自交给他。”
声音好言相劝，“回去吧，杨小草，你看儿子那么高兴，他在这里很幸福，那女人待他一定不错，为了儿子，你得想通。”
“想通能怎样，想不通又能怎样，眼见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我心里难受，恨自己没有本事抚养他。”
“事情已经如此，再说儿子跟你在一起，你能保证他幸福吗？你没见有多少单亲的孩子受欺负吗？你还是想得长远一些好。”
她被它说服了，默默转身往回走去。
一般说来，对自己的事业或姿容充满自信的女人，大都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因而内心痛苦较少。可是杨小草不属这类女人，她对大森的感情深处埋藏着某种自卑，这种缺乏自信的感情，使她内心常受狐疑猜测的折磨。
大森夫人和大森一样，也是某大学教授，在日本女人当中应数佼佼者。小草没有那样的社会地位，而且既不年轻，又没有兰兰那样的姿色，在日本，永远都是没有根基的漂泊的中国人。她自愧不如大森夫人，自卑意识常使她感到自己是个可怜虫。她猜测大森对自己的感情，害怕随时可能遭到遗弃。
她嫉妒大森周围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怀疑他对诱惑的免疫力。她更嫉妒大森夫人，因为无论在社会还是在家庭，她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大森如有段时间不和她联系，她便由怨妇变成了妒妇毒妇，内心里千万遍想杀死大森，免得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中。
她曾听说过一个日本有名的妒妇毒妇事件。
有个女人，因为怕自己所爱的男人落到别的女人手中，便趁男人睡觉，砍去了他的双臂和双腿，让他像蚕蛹一样，永远躺在床上，永远属于自己。尽管这事件过于残酷，但小草似乎有些理解那女人的心。
跟大森见面时，她免不了转弯抹角地问他：
“我是不是老了？如果我到了50岁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听腻了的大森有时便会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傻小草，将来的事谁知道？”
大森的既真实又残酷的答复，足以让她伤心落泪，难过多日。
有时大森用更有力的拥抱和亲吻作为回答，于是就给小草增加了些自信。
她曾经问过大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大森回答她说：“爱是无法说出为什么的，如果能说出为什么，就意味着爱被附加了条件。我之所以喜欢你，就因为你是杨小草，可能我们前世有缘，今世就让我们相识、相爱。”
大森的这个回答让她感动万分，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爱。
可是当自卑感再次袭来时，再咀嚼大森的这番话，便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这话空洞得没有一点内容。他在敷衍我，既然爱一个人，就应该能够说出爱之所在，爱之来由。”不由得内心便又生出空虚，还夹杂了怨恨。
小草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的年龄。她时常照镜子，审视自己脸上身上的各个部位。年龄不饶人，鬓角已染上白霜。她只要看到白发，便毫不迟疑立刻拔下来，后面的头发看不见，便用两面镜子，照前照后，有时镜子在光下反光，看着是白发，拔下来一看却是黑发，便心疼半天，哀叹本来头发不多，这一来又少了一根。
再看自己的脸，皱纹多了起来。不光眼角出现鱼尾线，鼻子两旁也出现了竖纹。去外面做美容太贵，她就买些面膜，一个星期贴几次，特别是见大森的前一天，更得细心照料自己的脸。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见到三四十岁的女人都要称呼阿姨，如今自己也快到40岁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被人称呼“阿姨”，因为她内心的年龄仍停留在20多岁。
有时，小草埋怨大森与自己的联系越来越少。大森不会像一般男人那样哄她，而是拿出记得满满的记事本，让她看他每天的日程安排。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小草便不再忍心责备他，娇嗔地埋怨他说：“这么多天也不跟我联系，要是我死了呢？”
大森听了默不作声。
两个人都竭力避开小草将来怎样的话题，可有时自然而然就会触到。这种时候，大森会说：“你应该有你的将来，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比我好的男人。当你找到了，我会真心为你高兴，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说这番话时，大森的眼里充满了真情，小草听了既感动又遗憾。感动的是他为自己着想，遗憾的是他没有要和自己最终走到一起的决心。
小草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大森占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容许其他男人进来。两次婚姻都以失败告终，对结婚心有余悸。她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只希望大森每月能跟自己见两次面，心里常常想着她就知足了。邓丽君有一首歌《情人》，歌词最能表达她的心情。歌词大意：
“正因为爱你，
即使不能和你走在一起，
也甘愿在这房间里等你，想你，流泪。
只要能躺在你的怀抱里，
得到你的爱，就心满意足，
哪怕就这样渡过我的一生，
也心甘情愿。”
小草做了个梦，她在等公共汽车，突然看到大森急匆匆地从自己眼前走过去。她喜出望外，然而无论怎样叫他，他就是不回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小草又气又急又恨，拼命在后面追赶，可他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小草也豁出去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跟在他后面看个究竟。她走着走着，突然走进一片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大森消失在了雾中。她拼命呼喊他，突然雾消了，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悬崖的边缘上，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梦醒了，枕头早被泪水湿透，她被这梦搞得多少天都心神不定。
后来见到大森，告诉他自己的这场梦，大森默默地背过身，擦了一下眼泪，低声说：“我对不起你。”
她就这么想着、怨着、依恋着他，有如陷入深深的泥潭不能自拔。
七
这些天，小草情绪极其不好，无法见到儿子和大森的几次失约，让她心情特别烦躁。她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发呆，任何事情都懒得做。几天后，人瘦了一圈儿，望着镜子里这个面色发黄的中年女人，她深深叹了口气，拨了兰兰的电话号码。
兰兰那边也是无精打采，她告诉小草说：“我现在每天在家无聊之极。最近从租像带的店借来大量的肥皂泡韩剧DVD，唉，你看过韩剧吗？”
“我只看过《冬季恋歌》。”小草答道。
“我每天看得昏天黑地，看到高兴处就哈哈傻笑；看到伤心处又哭得死去活来。现在韩国话我都有点儿能听懂了。比如……”兰兰又一口气说了几句韩语，弄得小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你好”就是“再见”之类的。
“你也加入裴勇俊粉丝的行列了吧？看那些日本中年女追星族，为了他，有的都快倾家荡产，有的都快被老公休了。”小草笑着问道。
“我是好几个人的粉丝，所以对哪个都还是心猿意马。”兰兰一口气说出了几个男韩星的名字，小草一个都不知道。
“别看天天在家不做任何活动，饥饿感却总有，腰围大了一圈，以前的裙子现在穿上都拉不上拉锁了。”兰兰的话总没完。
小草在电话那边打趣说：“那你才真像杨贵妃了，其实你以前像婀婀娜娜的西施。”
“你又胡说了。”兰兰说完便咯咯笑了起来。突然话题一转，兰兰又说道：“说句正经话，我提议，咱们三人去旅行一次怎么样？电视上总有介绍各地有名的温泉节目，看得我总想去泡温泉。”
“伟大的提议！”小草当然举双手赞成。想想来日本这么久，还没有做过像样的旅行，真是亏待了自己。
蓝天下，旅游巴士飞奔在福岛县的盘梯山麓。
正值秋季的盘梯山，被各种颜色装饰得如同锦缎。红的是红叶，黄的是秋叶，绿的是松柏，还有无数的各种颜色的小花。山脚下绿色的猪苗代湖像美丽的翡翠，湖面上游着一群白天鹅和许多水鸟，宛如童话世界。
三个女人被美丽的自然景色深深迷住，痴痴望着车窗外，都失去了话语。车身时有颠簸，原来是不时有小松鼠、野兔或梅花鹿等横穿马路而过，司机不得不急刹车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