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几年前第一次跟兰兰在这里见面一样,小草还是提前来到这里。涩谷仍是年轻人的天下,只是与几年前相比,街上有些萧条。似乎与即将到不惑之年,额头、鬓角已经显露沧桑的杨小草一样,涩谷也上了年纪,因衰老缺少了生机。兰兰比起一个月前,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但神态上却少了几年前的神采飞扬,而多了几分深沉。
二人商量先去哪儿,因为是下午,居酒屋还没开,她们决定先去唱卡拉OK。卡拉OK包房按小时计算,一个小时一个人收500日元,还可提供一杯免费饮料。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听不到旁边房间的歌声,说话也好、唱歌也好,不受任何干扰,是个好去处。
服务生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可以容纳四五个人的房间,围墙半圈的红沙发前有个长方形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操作卡拉OK的控制器,正前方靠墙是电视屏幕。刚坐下,服务生就送来了两杯橘汁,二人喝了几口便开始唱歌。
小草不会操作机器,兰兰可是行家,她一首接一首选歌儿。她给小草选的都是邓丽君的歌曲,什么《空港》、《何日君再来》、《顺其自然》,后来二人又合唱《情人》,这是小草最受触动的一首歌儿,歌词仿佛专为自己写的一样。兰兰也深知小草的心情,两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唱。兰兰倒是很会唱日本歌儿,特别是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歌曲,反正没人看,不怕失态,两个人随着音乐连蹦带跳带扭,直到大汗淋漓,唱到声嘶力竭方才罢休。
出了卡拉OK包房,又去逛东急百货商店,在大甩卖的衣堆里抓来抓去,最后什么也没买,一看时间已经6点多了,便直奔居酒屋。
居酒屋里人还不多,这个时间段虽然已是下班时间,但公司职员一般还留在公司里。二人进了一个虽然没有门,但是小包间模样的桌前坐了下来。两个人吼歌吼得嗓子都哑了,又在百货商店闲逛了半天,又渴又累。
小草坐下来捶着腰说:“累死了,岁数真不饶人。”
兰兰立刻拍了一下小草的腿说:“千万别扫兴,咱们永远都是18岁。”
“对,永远都是18岁!”小草受到鼓舞,竖起大拇指说。
她们先要了两大杯生啤酒,又点了萝卜糕、烤鱼、白萝卜加鱼子沙拉和奶酪薯条。二人举起大杯啤酒对碰一下,说了声“干杯!”便一口气喝下一半。凉凉的生啤酒喝下去真舒服,火辣辣的嗓子感觉好多了。吃的东西服务生也端了上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小草和兰兰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一杯啤酒喝完,吃了东西的肚子有了热量,疲劳消失了。两个人又要了果子酒,小草要青梅的、兰兰要了卡西斯。望着绿色的青梅酒和红色的卡西斯酒,小草想起了当年兰兰带自己去银座的“优雅酒吧”。她不无感慨地说:“优雅酒吧的事就像昨天才发生,时间真是太快了,当年咱们那么年轻,如今都成了大娘。”
“是啊,都成大娘了。”兰兰也若有所思地回答。
“今天太快乐了。其实这两天我心情不好,自从去医院看病后,老公表现还不错,每天回来还问问我情绪如何,吃药了没有,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前天和昨天晚上又没回家,他是真忙呢,还是又包了什么二奶、三奶的。我不愿意想,一想就心烦。明天星期六,你和大森没有约会吗?”
小草摇了摇头,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兰兰建议说:“今天去我家住吧。”
小草立刻点头同意,反正那个小公寓也没有人等待自己,今天干脆喝个痛快,一醉方休。二人又举起杯子碰杯,把酒干了下去。
且不说自古以来名人高士关于酒的高雅名诗名句不计其数,就是庶民百姓间也有大量对酒的歌颂,什么“借酒浇愁”、“借酒壮胆”、“酒是百药之长”……可见酒之于人类有多么重要。
酒不但给男人浇愁,也给女人浇愁。
从车站往兰兰家走的路上,相互搀扶着的二人都已经踉踉跄跄了。脚底不稳神情兴奋的小草完全不是平时那个文静的小草了,只见她东倒西歪,愤愤不平地高声对兰兰唠叨着:“哼!他妈的,男人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婆就是朵花儿,他也要去招惹那些野草,比如像我这样的野草。”
“你错了,大森老婆可不是朵花儿,充其量不过是根狗尾巴草。”兰兰打断她说。
“你那个老公社长要真是花了心,你也不用生气,生气还把自己气个好歹的不合算,就凭你这个美西施兰兰,想找什么样的不能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个情人报复他一下,非把他气死才好呢。”
真想不到平常那么细弱的小草这么慷慨激昂,竟还能骂人。
兰兰笑得前仰后合,越发开心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的那个大教授到底能不能跟你结婚?一看他那个糟糠老婆我就替你抱不平。”
小草打了个饱嗝儿,连连摆手摇头道:“得、得,我连想都不敢想。那老婆是质地良好、他穿在身上多年也不会变形的西装。他不跟我联系,我就又怨又恨,可是一见到他,怨恨就都烟消云散了。你说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贱。我都快过不惑之年了。”她伸出四个指头。
又接着说:“不惑之年还在惑,再过些年就是天命之年。这天命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是到了50岁,天要命令你做什么呢?还是你这50岁生涯都是上天安排的呢?闹不懂,反正是天命。”说着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兰兰赶紧扶住了她。
“我们都是18岁你又忘了。”兰兰说。
“该死,我又忘了,18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小草大喊道。
兰兰也跟着喊了起来。
“兰兰,你说男人有几个好东西?除了自己的前途、事业、名誉之外,还关心什么?你就是把心给他掏出来,到头来该扔你还是扔你,他们算什么东西?”说着说着,小草又愤怒起来。
兰兰也气了起来,“把个淑女都气得骂街了,可见那教授也不是个好鸟。反正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这世界好像女人就在围他们转似的。小草,别这么糟蹋你自己,不就是个教授吗?等你攀个大学校长把他镇住。”
兰兰的一席话把小草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前仰后合站不稳,兰兰没扶住,二人双双摔倒在地。书包和鞋甩出去老远,丝袜也破了,干脆坐在地上捧腹笑个够。
笑够了,想要站起来,兰兰跪着找鞋,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叨咕着:
“这个世界总是以男人为中心,实在太不公平。也不想想,没有女人,能有他们吗?”
说到这里,突然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二人同时意识到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于是对看了一下,这一看不要紧,当看到对方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个小丑,再低头一看,丝袜从膝盖一直到脚面多处跳线,连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鼻涕眼泪一块儿流,连气都喘不过来,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
小草爬着过去,拿起包穿上鞋,站起身来,嘴里还在恨恨地说:“有那么个叫培根的哲人说什么‘妻子是青年者的情人、中年者的伴侣,暮年者的护士。’这是什么话?女人不是情人就是护士的,男人怎么就不能成女人的护理呢?简直岂有此理!”
兰兰也随声附和:“岂有此理!真他妈的岂有此理!”
二人骂痛快了,气也顺了,别提有多快活了。
二人一手互相搀扶,另一只手抡着手里的包,一瘸一拐地向公寓走去,并放声高唱“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们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直到听到不远处的公寓里传来了“安静!”的喝声,才吓得二人立刻捂住嘴,歌声打住,酒醒了一半,悄悄相视一笑,进了兰兰家。
五
人本来需要往返于独处和进入群体之间。前者令我们眷恋人,后者令我们眷恋自己,二者是相互医治的良药。孤独可以医治对人的厌恶,群体则可医治对孤独的厌倦。
塞内加《论内心的平静》
新年到了,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庄子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郤,忽然而已。”
人的生命之短暂,犹如从门缝中看到一匹白马疾驰而过。庄子的话,让小草感慨万分。转眼来日本已经十几年,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根本来不及回想。进中村家、生了儿子、离开中村家、认识大森,再过十几年,是否仍在这小屋里叹息人生短暂?十几年后儿子长大成人会在哪里?欠下大森的前世的感情债是否还清?她不敢再想下去。
冥冥之中声音见小草形只影单,对她深表同情地说:“兰兰结婚前,每年新年元旦你都和她一起过,今年她回北京了,撇下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是啊,她结婚后也常来陪我,只是她和林雪影都有家,而我孤身一人。”
“你是有家不回,出来这么多年,连个电话也不给家人打,你也够固执的。”它话语里有些遗憾又有些责备。
“我怎么打呢?告诉他们我又离婚了?而且弟弟要求来日本,我也没帮他。”小草垂头丧气地回答。
它顿了一下说:“可也是,我也替你为难,既然这样,就一个人过年吧。”话里透着同情。
兰兰在时,12月31日除夕晚上看NHK红白歌星大赛,品评歌手的服装、唱歌实力等也是两个人的一件乐事。
小草和兰兰像其他日本女人一样,喜欢看歌手小林幸子穿什么演出服登台演唱。小林幸子的除夕晚会演出服成了日本每年新年期间的话题。已经50多岁的她不愧为著名歌星,每年不惜花重金制作这天演出的舞台服装,据说每件都价值几千万日元。
漂亮的小林幸子还是单身女,在一次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曾经有记者问她,“花那么多钱制作的服装只穿一次就不能再穿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小林笑了笑说:“我是单身一人,没有必要留给谁遗产,既然大家每年都盼望看我的舞台服装,我就不能辜负众望。”
今年亦如此,尽管日本还没有从不景气的阴影摆脱出来,可刚进入12月,电车里悬吊着的、张贴着的各杂志的封面广告就开始议论纷纷,猜测小林幸子的演出服价值。日本百姓似乎非常习惯用这样的话题冲淡内心的阴影。
和几年来的每个除夕夜晚一样,31号晚上,小草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坐在电视机前,吃着爆米花准备看红白歌星大赛。每次都出场的名歌星和第一次在NHK红白歌星大赛露面的新歌星唱完,从节目预告上,知道快轮到小林幸子出场了,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突然想起应该录像,等兰兰从北京回来给她看。她赶快把录像机打开,调好频道,开始录画。
当主持人报“请看小林幸子女士的演出”后,只见舞台幕徐徐拉开、音乐响起,全身缀满了生鲜花的小林幸子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用串串珍珠串成穗的帽子,很像中国皇帝戴的皇冠,帽子上面还顶着一盏灯。她开口唱了几句后,突然全身从头到脚如孔雀开屏一般,一片片极其巨大的金属片状的东西渐渐展开,这些金光灿灿的巨片合体而成的“舞台服装”就像一个巨大的金色太阳,随着电流的流动,闪着各种颜色的灯,如同夜空中璀璨的群星,展现了一个大宇宙。从这巨大的演出服上,找出小林幸子的脸很不容易,因为脸和“群星”的大小差不多。台上台下的人们先是惊呆,接着爆发了掌声和喝彩声。到底是小林幸子,她把这台节目提到最高潮。她的演唱完了,小草对别人的兴趣减了一半,立刻换到了电影频道。
今年的除夕夜电影仍然是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主演的《乱世佳人》。小草虽然已经看了多遍,但每次都看得很投入。她总觉得自己在性格上有地方像女主人公郝思嘉,究竟什么方面自己也说不清楚。
趁播放广告时间,小草到厨房想再冲一杯咖啡。她来到煤气灶前,突然看见煤气灶台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在动,心吓得咚咚跳,又紧张又害怕。她战战兢兢定睛一看,是个像秋蝉般硕大的黑蟑螂。她不敢惊动它,悄悄退到墙脚,考虑如何处置。就在她还没拿定主意是用报纸罩住还是用杀虫剂喷射时,大蟑螂已经迅速爬下煤气灶,爬到她的脚边停住了。也许在这个房间里它还没有遭遇过人,它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吓得呆住,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是消灭它的好机会,小草翘起穿着拖鞋的脚尖,做好踩下去的架势。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的蟑螂不但没逃,反而又前行几步,完全将自己置身于小草的拖鞋底正下方,现在只要放下脚,这令人生厌的生物就一命呜呼。就在她准备踩下去结束它生命的时候,突然脑海里闪现出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里的一个场面。
一个做了一辈子坏事的恶人仅有一次没有踩死脚下的蚂蚁,这个行为被天上的菩萨望见,在他死后掉到地狱里时,菩萨念他生前曾有过的一丝善心,便从天上降下一根蛛丝,让他顺着蛛丝往天上爬。他欣喜若狂,拼命抓住蛛丝要离开地狱。别的恶鬼也在下面抓住蛛丝不放,他生怕细细的蛛丝断了自己又掉回地狱,就用脚把其他的恶鬼往下踢。天上的菩萨看到这一幕,将蛛丝剪断,于是他又掉回了地狱。
这个故事小草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是别那么恶了,它活得也不容易。她挪开脚让那只蟑螂逃生,尽管她那么厌恶蟑螂。
一觉醒来,已经是元旦的上午10点多了。窗外阳光明媚,是个好天儿。无论如何应该在元旦这一天去明治神宫参拜,求神灵保佑自己平安无事。小草一跃起了床直奔厨房,她要给自己做日本传统式的“杂煮”,这“杂煮”是元旦早上要吃的。
她先从冰箱里拿出两块方形年糕,用微波炉烤上,然后把胡萝卜切成片,和鸡肉片一起煮汤,煮好后再放上几片鱼糕、几根绿菠菜和一点葱花,最后把烤好的年糕往汤里一放,典型的“杂煮”就做好了。这杂煮的做法是林雪影从婆婆那里学来,又教给小草和兰兰的。
杂煮的香味扑鼻,等完全做好了,汤汁已经被她尝掉了三分之一。味道真不错,小草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很满意。吃完早饭,她梳妆打扮完毕出了门。
街上来往的行人都是去各神社参拜的。去明治神宫参拜的人最多,很多人除夕夜12点就在明治神宫里听送旧迎新的钟声,每年参拜的人都要排长长的大队。小草一般都去人不太多的神社去参拜,但今年一个人无事可做,也特意来明治神宫参拜。
电车到了明治神宫前,小草下车刚出车站,就看见了往神宫方向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也立刻排上去,跟着队伍一步一挪地往神宫方向走。排队的人们有的是一家大小几口人一起,有的是青年男女恋人,也有年轻女孩子结成伙伴一起来的。
平常大街上几乎看不见年轻人穿和服,可是元旦这天去参拜的女青年大多穿着鲜艳漂亮的和服,围着白色羽毛的披肩,头上插着各种美丽的头饰,漂亮极了。小草很喜欢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因为她觉得日本女人只要穿上和服、木屐,走起路来就显得非常温文尔雅,而且和服是最能遮丑的衣服,不管个高还是个矮、苗条还是粗壮、腿长还是腿短的日本女人,穿上和服,化好妆后,看上去都非常美。元旦这天可以说日本各大街上都云集着竞艳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