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簌簌飘下,西女想,若是有一天,她摆脱不了那被人踩在脚下、烂在泥里的命运,现在能出来看看,回忆时,有段曾在空中飘过的记忆,便知足了吧。
她和豹子就在山中逛游已有大半年了。
大概是祭祀身份的缘故,她温和中带有威慑力的气质,有幸使得无论大型猛兽还是蛇蝎毒虫对他俩都没有丝毫的进犯。
她的神力仍旧微弱地只能在水边施展点小法术,还要承受神力禁术对她的反抗性惩罚。
豹子却是在这段时间恢复速度一日千里,表面的伤疤已经全无踪迹,身体似乎因为在弱水之源水浸泡过,反而有很大的改良,近乎脱胎换骨一般。
这一日,豹子正在四周捕猎,远远地听到人声,不禁停下了脚步。
“姐姐从哪里来的?可是来找人?”只见一个穿着粗布挎着小篮的五六岁大小的稚童,仰着小脸看着西女,神色间充满着好奇。
西女蹲下,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他:“姐姐从很远的山上来,想找人。”
那稚童小大人似得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西女轻轻笑道。
稚童脸猛地红透了,喃喃说:“大家都叫我屎蛋。”
那名儿一说,稚童忙又道:“娘亲跟我说,我从小身体不好,叫贱名,好养活,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就可以换大名了,大名好听的……”
西女看着他瘦弱的身骨,听他急切的解释,不由得微微笑道:“看来你父母还是极疼你的。”又道,“相遇即是有缘,可否带我引荐一下令尊令堂?”
稚童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兴奋地连说“好的”“好的”。
西女笑道:“等一下,我还有个朋友。”
随手摘下一片青叶,放到唇边,吹了起来。声音灵动而穿透力极强。
等了良久,才看到一抹黄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森林中。西女隐隐不安,看到豹子伫立在远处,淡黄色的眼眸凝视着她。
西女不解,喊着:“豹子——”
却看到豹子转身跑回森林,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直至无踪。
西女半晌未动,盯着豹子远去的身影。
终是离开了,所有的,终会离开。
天地苍茫只一人的感觉。
适应了,便好呵。
第一次是在师父即上一任祭祀离世时,第二次是在他走后,第三次便是现在了吧。是的,她又成了一无所有的人,在这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她是在寻找着,寻找那个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师父临终说过的——
“生命中,任何人都是过客,你要自己保重。”
没有人会一生伴你。
孑然一生。
你注定这一世,受人一世崇敬,一世仰望,一世利用……
心头空寂茫然,西女仍面色淡然地带着一丝微笑……
就这样,保重吧,我的朋友,此去或许永别,真心祝愿你安康快乐。
稚童拉了拉她的衣袖,脆脆地声音对她而言如同惊雷:“姐姐,怎么了?你的朋友还在林中?要不我们进去找找?”
西女摇了摇头,弯腰拉住稚童的小手,说:“不用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刚刚已经跟我道了声别……我们,走吧。”
“好嘞,走咯!”稚童蹦蹦跳跳地走到了前面,“姐姐快跟我来!”
西女看着他未解世事而单纯高兴的样子,强作镇定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回首时,再看那郁郁葱葱之处,便只剩下那渐行渐远的亲近之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路要走。他选择了森林,就如她选择放飞,去做天空的云,只是自己的意愿罢了,尊重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吧。曾经同行过,便是命运最大的恩赐。
来到山脚下,看汩汩溪流绕村而去,有炊烟袅袅人家,恰恰自在娇莺。安详中自有一种喜乐的意味。
气息间都充满了甜润芳香。
和稚童一路说说笑笑,时间极短,便到了村口。
询问中知晓了这个村子名叫西坪,也唤溪平。
有西坪村,自然也会有东坪村,但是离山已经是有一段距离了,从东坪村再向东走,已然望不见山,触目便都是辽阔坦荡的平原了。在那里,富庶的土地,养活了无数的人,无数的人在他们所生活的土地上,上演了无数的或欢喜或悲伤的故事。
话头扯回来,这个村子姓氏颇多,主要有甄家和贾家。前者是舜帝后裔,后者是黄帝一脉,时光荏苒,迁居到此,已过了不知多少年。又有徐家、施家等等,不一而足。稚童便是出自这贾家。
拿出来的姓氏,寻其源头,个个神通,而实际面貌,却是远远及不上的。唯有那清淡天和之气,隐隐透着几分大家风采。
远远见有外人来,村里忙有人出来迎接。
从稚童的言语解释中,知道了西女来自镐京,随师父云游四海,却不幸失散,便一人游历到此。
“欢迎到西坪村做客,远道而来的姑娘。”村民们淳朴热情地招呼着。
西女面对这些真诚的村民,有些愧怍于自己的欺瞒。但真实身份又实在不好说明,便只得搁置下来,埋藏心底。
泥胚的房屋,简朴大方。篱笆作栏,围出方圆之地饲养家畜。
“陋室,多是粗糙之物,委屈了姑娘了。”稚童的母亲徐氏引着西女进来,他们居住的地方算是村里最好的几座房屋之一了。
西女忙道:“打扰您已是有愧,您若再这般说,可让我惶恐了。这些已是极好的。”
年轻的贾徐氏遂腼腆笑笑不再客气,转谈起其他闲话来。
“姑娘走了这些许路,想必饿了吧,我当家的已经去热上了饭了。”
“多谢了。”自小生活在高山神庙里,人情世故虽然知晓几分,总不是其中人。虽然已不用靠吃饭果腹,但不能跟他们说,便也不知怎么拒绝好意,只好微笑点头。
“是怀孕了?”西女注意到徐氏时不时地轻抚她的小肚子,细细打量了下,不由得笑问道。
徐氏笑得很开心,道:“是呢,我家这一支已经三代独支了,家里只有屎蛋一个,终于好不容易有盼到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家里的福气呢。”
“恭喜恭喜。”西女想到昔日母亲怀她弟弟时的模样,可惜她被带到神庙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家人,心中略酸涩,随即诚心祝福道,“这一定是个有上天赐福的孩子。”
……
月色渐深,清华流瓦。
身边少了豹子的陪伴,让西女好大不适应,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索性披上外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去散起步来。
若我不出这山,豹子,你可会永远地陪伴我?可这样的我,太自私了罢,你应该由另一只豹子来陪伴,你俩和和美美在一起,生一堆活泼机灵的小豹子。然,我想了许久,却始终不能接受在我眼里你是唯一的亲人,我却只是你亲人的其中之一。
我受不了,对不起,我走了。豹子,所以你要忘了我,就像我能忘了你,这样,才公平。不过,你的脑袋估计现在早已把我忘在脑后了吧,在山林里肆意奔跑着。
他说,人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所欲,可以不顾一切。这个欲望有时看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欲盖弥彰的虚伪。但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这种虚伪,才能使四周的人不因你太过受伤,才能使你所处的环境看起来喜乐祥和。
所以,不要说对不起,说这种话的人只是在用一种巧妙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利益。
月光澄净,而泼墨夜色则显得越发幽深。西女罩在这天地里,只觉世界寂寞异常。
你是有灵性的豹子,我却是个不通透的人。
曾经我以为我自己能做个清如水的人,然而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有了洗不掉的斑斑污渍。所以我为我的出走找了很多理由,其实就是想离开,全都是为了安慰自己因自私而沉重的心找得借口;我也怨你不跟着来,但静下心来,给你找无数不能跟来的理由,这不是我的善良,只是我不想让自己痛苦的想法而已。因为或好或坏,其实都与你无关吧。
你不知道,在你转身离开我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的恨你怨你……
不知不觉,已走出村庄很远了,到处是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特别嘹亮。
西女忽然感觉丝丝冷意。
猛地转身——
“祭祀心事如此重,竟然能被我跟踪这么久。”一身黑如夜的衣服随风飞扬,少女轻灵如燕,瞬时便从百米外到了她的面前,落在半空中,用一种睥睨的眼光看着西女。
“小青……”眼眸中淡淡波澜,却没有惊讶,熟识的敌人呢。
回不去的时光,变了模样的故人,注定的命运。
“请叫神官,”少女打断她的话,“现在已经取消祭祀称号,以后只有——神官。”
嘴角轻勾,眼神却愈加冷冽。
西女看着少女,心中的几分亲切之意终是散去了。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不要相信任何人。更何况,她自己都是自私自利的,又怎么能责怪他人呢?
祭祀不死之身,却不是不死之命。祭祀之位只有上个祭祀顺天命而逝之后才能传给继位者。祭祀称号的消失,那么意味着她这个最后一位祭祀,也一定要消失。
不过,她这是顺天命而逝么?
祭祀的顺天命,实在是个很玄妙的事物。短暂与永恒,都属于祭祀。
世人恐怕不清楚,作为一个祭祀,最出众的,不是他的法术多高强,心智多灵透,而是那冥冥中的预感。她预测过无数的生死转折,却独独预测不出自己的命来。若没有那个男子的无意进入神殿,也许她现在还是那个守着偌大神庙无欲无求的祭祀吧。若是她能预测到,那时的她一定会把这个威胁消灭于无形中。幸而她没有这个预测能力。
命运的迷人之处便是在这神秘性罢,不知那褔兮祸兮。
命盘中可以读出,族人的命运会继续延续,继续强盛至少千年。而她的存在与否,或许,真的,无关紧要。
西女轻轻道:“对你来说,我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想做的不过是见见这个世界,等完成这个愿望,便教我自行了断可好?”仍留一丝希冀,果然人心甚贪。
“祭祀可是忘了我是负责消息传递的你的侍女啊,自是看过这大千世界,最大不过贪欲二字,怎是自己能舍便舍的?还是我帮你断这红尘孽账吧。”
话音刚落,便见少女出手如电,西女当即软软地倒在了她面前。
与此同时,察觉到袖中捆物带猛地断掉了,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一只一人多高的豹子出现在她的身侧,眼中泛着血红的杀意。
一人一豹,对视着。
过了半晌,少女忽地嘲讽地笑道:“竟不知,原来还是伪装的,若是西女知道……真想看看她的表情呢。”
“我以为你到底会顾念她……”缓缓低沉的男性声音从豹子身上传来。
“你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想帮这些闲事?这可不是精明的姬天子的作风呢。”
豹子神思一动,向西女探去,感受到她身上还有微微生气,顿时安下心来。
“说条件。”豹子缓缓道。
“你怎知道我一定接受你的条件?”
“我答应助你登上神官之位,并给你那株天下仅剩的不死草。”
少女眼眸闪了闪,冷笑连连:“你这话好笑,我已是神官,何用你助!”
“事成再传你我的全部修为。”
“只能寄身于豹子,被我轻易擒住,你的修为,怕是连祭坛上的三岁孩童都不如。”
“修为虽是有些受损,但恢复只是时间问题。等你事成之后,十之七八应该也有了。”
沉默对视良久,少女缓缓道:“好,我承诺你只要能完成你的诺言,我就会送她转世,但她必须成为一个凡人,五灵尽废。”
“可以。”
“转世前我自会护她周全。不过,我不能保证她转世之后会怎么样。”
“帮她转世便好。”
……
却原来,豹子竟是那西周穆天子姬满。
当日无意闯庙,只是年少热血,自大地以为世上无他不可做到的难事,无他不能见到的人儿。却不知命运之事甚为奇妙,纵他贵为天子,也不过是命运棋盘的一颗普通的棋子罢了。悲欢离合,总是会一一尝试的。总归,都是赤条条一身来的,没有谁例外。
他以为再无人能拨动他见惯风月的心弦;他以为看遍千山万水,再无一处风景值得他流连……原来,都是他以为,他不过是个常人,顶多是生的有些差别,便也就应该和常人无异。
一眼,万年……
世界能有多大?视野能有多广?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们都是井底之蛙,不过各自看到的井口外的世界有大有小罢了。也是遇见了她,他才知道生命中原来真的是有缺憾的。人,不同的是经历,不是岁月,与年龄无关。
爱江山,更爱美人。
谁相信,有一天这句话竟会落到前无古人的流浪者穆天子头上?可是,如果静夜没有星月的陪伴,如果茂密森林里没有婉转轻啼,该是多么寂寥。心中被那种莫名的柔软轻触,便再不愿放手。
等我三年,待我处理好一切,便会回来。
当时年少,不知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斗转星移之间,往往是物是人非。
“这是你原身?”
“意识刚恢复……”
少女冷冷嘲弄道:“你是不愿用人身面对她吧。”
姬满顿了顿,半晌才道:“没错。”
总是不知怎样面对她,才不显突兀。
“穆天子处处留情,为盛姬大兴土木,最后长情到相思而死,好一段风流佳话!”
“的确是难过美人关。”一语双关,多是自嘲。
指了指西女,少女道:“我要带她走,直到你帮我达成任务。”
姬满道:“我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是。”
“倒没了天子时的傲气。”
“人最多变。”
“这话西女体会应当深切。”
“我无意伤她。”
“却伤她最深。”
“我会尽我全力挽回。”
“覆水难收。”
“并非不能。”
“哼,逞口舌之能倒是没变。”
“青鸾姑娘心地也依旧善良。”
经历了种种,他现在最相信的是因果,所以,要千方百计地播下和她的无数的因。总会有一个,结出与她的果来。岁月漫漫,他有无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