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之后,崔晓满以为自己已将小牧收于麾下了。小孩子嘛,对他好一点儿总没有坏处。虽说自己这样做并非是蓄意讨好,可回想着那晚俩人嘻笑欢闹的情形,她的心里还是一片暖意。多好,小孩子不就应该天真烂漫、没心没肺地快乐着嘛!
脑海里还浮现着小牧花朵一样的灿烂笑脸,前方依稀的吵闹声就这么煞风景地闯进了崔晓的耳朵里。她抬眼望去,顿时头大如斗。小牧在自家楼底和两个男孩扭打在一起,场面极其混乱。“住手!”她大喊一声,飞奔过去想把男孩拽到身边。谁料,鏖战正酣的小牧连头都没有回,一脚后踹得她跌坐在地上。这一脚力道相当大又来得突然,崔晓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上了。刹那间,大腿像是被人用钝器狠捶了一下似的,疼得她五官都缩到了一起。可见到三个男孩像三明治般叠落在地上滚来滚去,崔晓急得连眼泪都憋了回去。她踉跄着起身,扒下最上面的那个男生,便抱住已经打红了眼的小牧嚷道:“李牧!”
晚风中,崔晓这一声叫得凄厉至极,三个男孩听得心中无不一凛。小牧渐渐缓过神来,抓着身下那人耳朵和头发的手渐渐松开。最底下的那个男生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崔晓揪开小牧,扶着那孩子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耳朵。
“怎么回事?”崔晓打量着三个男孩,问。那两个男生都比小牧高出一头,长得也颇为壮实。哭鼻子的男生此时已是满脸花,另一个也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小牧则喘着粗气依旧死死地握着拳。崔晓叹了口气,抽出纸巾递给那两个男孩,说道:“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拳头解决不了矛盾。”“你算老几?!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刚刚被崔晓扶起来的“花脸猫”打掉她伸来的手,嚷问着。“大姐姐,你说得对。”另一个男孩暗中捅了他一下,抢着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话音未落,便要拉着同伴离开。
“先别走,”崔晓叫住二人,拉过小牧,“你们仨为什么打架?”小牧没吭声,脸上写满不屑。“小牧,”她思虑再三,慎重地问,“谁先动的手?”“是他!是他!就是他!”未等小牧开口,那两个男生抢着应道。“是真的么?”崔晓盯着小牧缓缓问道。想到男孩飞起一脚的狠绝,她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痛了起来。小牧凝视着她,一直紧抿的唇突然勾起一弯凉凉的笑:“那又怎样?”
崔晓被问得一怔,停了片刻。看向那两个男孩,问:“他为什么要打你俩?”原以为抓住这关键一点便可蒙混过关,不料眼前这个女人这样难缠。两个男孩警觉起来,反问道:“你是他什么人?”“我,”崔晓本想言明身份,可见着小牧一脸的冷漠就改口说道,“是他姐。”这句话刚说完,她就看到男孩的嘴角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姐姐?”那两个男孩听得一愣,随即撑不住笑出了声。“李牧,我们在家长会上怎么从没见到过她?”“花脸猫”笑得直捂肚子,“她不会是你后妈吧?”“你去死吧!”小牧铁青着脸,挥拳就要打过去,被崔晓一把拦住,却还疯狂地朝“花脸猫”踢蹬着双腿。“花脸猫”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见小牧几度要挣脱崔晓的控制,更是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他旁边的那个男孩看出情形不利,便拽起“花脸猫”,说道:“快逃!”
崔晓见两个男生跑远了,才松开了一直扭动挣扎的小牧,顿时,觉得双臂酸软无力。真看不出来,这个还没有自己肩膀高的小豆芽力气竟如此之大。男孩背对着崔晓,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小牧,我们回家吧。”崔晓伸手碰碰他的肩膀,被他毫不留情地抖掉了,脸上不由讪讪的。
良久,男孩开口问:“他们那么编排你,你不恼吗?”瞬间,崔晓恍然。虽然小牧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可隐约间她还是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小牧,”她走到男孩面前,俯身蹲下,牵起他的双手,轻柔却不失严肃地说,“羞辱我们的人,其实是在羞辱他们自己,何必和这些人动气?”低头见男孩原本白净修长的手指有些红肿,便轻轻抚摩着,说道:“多好看的一双手,我们可以用它弹琴、下棋、写字、画画,总之,它能帮我们完成许多美好的事。拿它打人,算不算是暴殄天物?”小牧僵硬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抽出手,转身说了句“走吧”,便先崔晓一步上了楼。
回家之后,小牧明显露出惫懒之态,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先别躺下,”崔晓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有外伤的话,要处理一下。”“我卧室右手边抽屉里有碘伏和红花油,”小牧坐起身,仰靠着沙发背,吩咐道,“拿过来吧。”崔晓一脸郁闷道:“我是你家下人呐?!”“不然怎样?我现在是伤员。”小牧揉捏着肩膀,抬眼望她,目光从容淡定。崔晓彻底无语,转身去小牧的房间,依他所说,拿出了两个瓶子。
“要帮忙吗?”坐到男孩身边,她边打开瓶盖边问道。“不必了,”小牧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回过头,语气中满是戏谑地说道,“这方面,我可以当你的老师了。”崔晓想起两个药瓶包装尚新,然而里边已是所剩无几,再一联系男孩刚才说过的话,不禁摇头叹气。外伤药用得这么快,看来,这孩子打架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是倒霉,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问题儿童呢。
小牧从卫生间里出来,嘴角多了块儿浅棕色的斑点,乍看上去像是一颗痣。崔晓忍住笑,从背包里拎出下午买好的菜,问道:“这儿有油菜、香菇、土豆、胡萝卜,你要吃什么?”“泡面。”小牧冷着脸,从床底拽出一个面桶,刚要撕开包装,被崔晓抢了过去。“这东西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她黑着脸气咻咻地将面桶丢到一边。
“谁要吃你做的菜?难吃死了。”
“至少我的菜里没有添加剂、防腐剂,你吃得放心。”
“崔晓,”小牧双手插兜,本该一团稚气的脸上却满是秋意,“你只是辅教,任何其他角色都不要妄想。”
“什么意思?”崔晓听得一头雾水。
“不要以为给我做了顿饭,我就要感激涕零,”小牧经过她身边,顿了顿,说道,“你不是我姐姐,从来都不是。”
崔晓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凉冰冰的。许久,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哀哀地解释道:“你多心了,只是看你天天吃泡面,我——”
“你很同情,是吗?”此时,小牧端着才被她丢掉的面桶,边吃边说,“你看不上的东西,我恰恰觉得非常好。”
崔晓被噎得无话可说,心里又失落又沮丧。恰在此时,门铃声响。“别去开门。”小牧想要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崔晓打开门,只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外,她身旁的是之前那两个男孩。看着仨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崔晓已经明白了几分。
“您好,有事吗?”崔晓强打着精神,问道。
“妈,就是她!”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叫道。原来,俩人是兄弟。
“你就是李牧的姐姐?”妇人抄着双手问道。
崔晓拦住跑过来的小牧,轻声应道:“是的。”
“啪!”妇人扬手一巴掌打了下去,说道,“这是替我家大宝打的。”她的左脸立即浮出四个红指印,妇人还没打够,作势又要掌掴下来。崔晓眼疾手快,牢牢抓住妇人抬起来的胳膊,平静地说道:“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好,我问你,”妇人甩开她,拽过身边的两个男孩,“你是不是打我儿子来着?”
崔晓听得一怔,扫了一眼两个男孩,俩人可怜兮兮地躲在母亲身边,但眼角眉梢无不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快意。看明白了其中的隐情,她反而坦然了:“我没有。”
“我呸!”妇人气急,抬手便要拧崔晓。不料,她却被小牧狠狠地撞了出去,一个趔趄跌坐到了地上。“退开!”小牧向崔晓嚷着,趁机将门重重撞上了。
里面,俩人都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门前;外面,妇人气急败坏地拍着门,两个男孩也帮忙踢踹着。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崔晓隔门警告着,随后故意大声说道,“小牧,去拨110!”
外面的母子三人听到这儿,果然安静下来。妇人还在嘴硬:“报警,报警我也不怕。你出来,咱们,咱们去派出所!”“好呀,我们一起坐警车走,不更好吗?”崔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悠闲地应道。
两个男孩到底还是小孩子,听她这么一讲,心虚起来。“妈妈,我饿了,我们回去吧。”妇人本来就有些害怕,听孩子连连喊饿,就接茬说道:“行了行了,咱这就回家做饭去,”拉上两个儿子向楼梯口走了几步,又觉得脸上无光,转身骂道,“作死的东西!改天再来收拾你们!”
崔晓贴在门边,听着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舒了口气。扭过脸刚要开口问,却只见小牧已经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找着什么。“给,”小牧递给她一包冰袋,说,“敷一下脸。”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向她的眼神却很复杂。坐在地上的崔晓接过冰袋轻轻压在左颊上,一时间委屈和伤感涌上心头,不禁泪水涟涟。
这是崔晓第一次在小牧面前流泪,男孩见状有点手忙脚乱。“很,很疼吗?”他不安地俯身询问道,“脑袋晕不晕?”崔晓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之前小牧讲的那些话,哭得更凶了。“你说话呀,”小牧有些着急,口不择言道,“让你别开门偏开门,让你别说是我姐偏说是我姐。崔晓,你傻呀!”
“你以为我是为这一巴掌哭的吗?!”崔晓丢掉冰袋,突然哭喊道,“是因为你!”小牧听得心头一震,讷讷地问:“我,我怎么你了?”“你还问!你还问!”崔晓气急,颤着手直指小牧,“你说,你为什么总误会我?总把我想得那么肮脏?我利用过你吗?我欺骗过你吗?我伤害过你吗?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还有,那天你不是很爱吃我做的菜吗?现在又说难吃,难道之前都是做给我看的吗?!”一通哭诉过后,她全身发软,懒懒地倚着门,无声地抽泣着。
崔晓做好了思想准备,哪怕这次会被辞退,自己也要将心里话讲出来。所以,她话说得很凶,大有撕破脸的气势。过了一小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孩,见他正望着自己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瞧他一副老实相,崔晓又有点后悔。毕竟,小牧今天刚打完架,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家伙伶牙俐齿惯了,也许,他说那些话只是无心的呢?想到这儿,她便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小牧之前没吃几口的泡面,说道:“面凉了,我替你热一热。”说完就往厨房走去。
“在你来之前,”不知何时,小牧悄悄地走到崔晓身后,轻轻说道,“我的生活虽然无聊却还算平静。”崔晓转身一脸疑惑地看着男孩。小牧低头盯着地板,有些懊恼地说道:“可自从认识了你,一切都在变。你走之后,我会沮丧得睡不着觉;你来之前,我又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样的我很不‘李牧’。”
崔晓怔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静静地注视着小牧,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很小就学会了不期待,因为,不期待就没有失望。可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会让我忍不住期待,期待下次的见面快快来临。这样很不好,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到那时,留下来陪我的,就是这满屋子的失落。所以,”他抬起头,目光里泛起层层涟漪,“请不要对我那么好。”
这是崔晓第一次听到小牧这样轻柔低缓地说话,听得她心里又酸又疼。“小牧,”她把男孩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我们是朋友。朋友,就是无论身处何方只要你需要便会第一时间出现的人。我愿做你的朋友。你,愿不愿做我的朋友?”怀中的孩子瘦得像片叶子,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崔晓见状,抚摩着小牧的脑顶,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小牧从她怀里退出来,脸憋得有点红,看似驴唇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你,你别指望我以后吵架会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