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夕,一场强降温袭过,B市正式进入寒冬时节。马路两侧的杨树,一夜之间消瘦许多,露出了条条筋骨。天气虽冷,人们的购物热情却十分高涨。崔晓也不能免俗。下午5点,天色已深,本要动身前往小牧家的她,途径商场时,勾起了采买的欲望。果然是圣诞前夜,商店里真不是一般的拥挤,崔晓试了几次才安全冲出门去。
崔晓靠在街边的橱窗前,边摘手套边低头点数着买来的东西:一副护膝,给妈妈的;一副手套,给姐姐的;一副耳套,给小牧的。忙碌间,贴身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费劲儿地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家中的座机号。“晓晓,”接通后,姐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妈让我问你,今儿回来不?”崔晓甜甜地笑了,撒娇道:“回去的呀~我给你们俩都买了礼物呢,猜猜看喏~”电话那端的女子笑嗔道:“又瞎花钱,和你说多少回了,那点儿钱留着自己用就行了。对了,你几点回来呀?”“给小牧上完课就回去。”“好的,”女子的声音温暖轻柔,“路上小心。”挂掉电话,崔晓本还疲倦的身体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立即生龙活虎起来。随意将手机揣进外衣兜里,便拎起背包,一步一跳地朝前奔去。
掀开绵帘,踱出药店,北风像一把把小刀子般凌迟着自己凹陷的双颊。虽然穿得十分臃肿,可男人依旧感觉寒气如针,从四面八方偷袭过来。肩膀、膝头、后背都隐隐透着股凉意。许是药店灯光昏暗的缘故,出门后,他反而觉得隔壁的商场在夜色下显得更为璀璨夺目、光彩照人。瞧着商场前鱼贯而出的人群,一丝苦笑爬上他的嘴角:圣诞前夜,别人出门是为了买礼物,自己出门却是为了买药;同样,为了回家,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自己却是步履滞缓。胃部的绞痛像一场泥石流,缓慢却无法阻挡。胃痉挛,虽不像胃出血那么严重,却足以产生令人坐立难安的剧痛。他踉跄着走到橱窗前,一屁股坐到延伸出的挡板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此时,男人耳边回响起医生说过的话:“你这病是饮食无序、肝气郁结,又复感外寒所致。”想到这里,他唇边的笑意更加苦涩了:医生讲的真是直指要害,其实,他又岂会不知?然而,只是前面两点状况,他就无心亦无力改变。单位里,常有同事劝他不必工作得如此“兢兢业业”。无论有课没课,他都是早出晚归,以至于教学楼里的值班大爷和自己最为熟络。起初,同事们还打趣地要给男人介绍对象,当得知他早已成家后,无不惊奇诧异。“颢然,”有一次,系主任私下提醒道,“你每天工作到这么晚,小心弟妹介怀。爱岗敬业没错,可也别忘了自己的家。”霎时间,男人一贯和煦的面孔变得冰冷之极:“她在外地工作。”听到这儿,身为过来人的主任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叹道:“真是苦了你俩了。以后,想要孩子也麻烦呢。”这一次,男人没有开口接话。如果主任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个八岁大的男孩,不知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没错,自己这样做是在逃避。那个女人、那个孩子、那个家像是长在男人心里的三根刺一样,每每提及,总会扎得他生不如死。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单位。因为在那里,他可以暂时麻痹自己,一切仿佛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那时候,他的世界里还没有她,更没有那个孩子,也没有那个他到现在都抵触的家。他何尝不知这是种残忍?看着那孩子瞧自己的眼神从最初的依恋不舍到后来的委屈失望再到最后的冰冷麻木,若说不心疼不内疚,亦是扯谎。但,他终是做不来,尽管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因为,这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每次面对他,男人总觉得他在冲着自己冷笑:“想逃?你逃不掉的。”
胃,似乎没那么疼了。他喘着气,有些吃力地扶着玻璃站了起来。一迈步,踢到了个物件,低头看去,是一部手机。
崔晓往前走了几步,听到大楼楼顶的时钟恰巧在打点,抬手看表,已是晚上六点了。“完了完了,光顾着买东西都忘记看时间了。小牧那家伙又该急了。”崔晓连忙掏兜,要给男孩打电话。谁料,外衣兜里空空如也。她顿时傻眼,停了一下,又去翻背包,也没有。泪水瞬间喷涌出来,那可是自己人生中第一部手机呀,买来还不到半年!本来现在应该赶去小牧家的,可踟蹰半天她还是忍不住折了回去,大海捞针般地寻觅起来。
男人弯下腰拾起手机,细细打量着:这是一部通体粉嫩的翻盖手机。路灯下,散发出盈盈润泽,像块布丁一般。虽不是什么大品牌,却也十分可爱诱人。“大概是个小姑娘落下的。”他才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只觉手机在掌中震动起来。男人翻开手机盖,放到耳边,惊得微微有点儿合不住嘴。听筒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孩童声音,语速极缓语气极冷:“你在哪儿?十分钟之内到不了的话,我就冲泡面吃。”他没有答腔,显然是愣住了——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口气。男人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彻底震惊了:那中间赫然出现一排字——通话人:李牧。
另一端,小牧拿着手机,冷冷地等待着崔晓着急阻止自己的话语。可是,等了半晌,听筒处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崔晓,”男孩思绪极快,问道,“你是崔晓吗?”“小牧,是我。”话音一出,换作小牧不吭声了。“小牧,崔晓是——”男人刚要开口询问,“嘟嘟”的忙音已在自己耳边倔强地响了起来。他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通话已结束,不由苦笑出声:那个孩子,大概早已学会无视自己了吧。
跑回自己刚刚驻足的橱窗前,崔晓顾不上喘口气,便弯腰仔细查找起来。甬道上,除了一个被捏扁的雪碧易拉罐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有。绝望感像海水一样漫过她的头顶,令她无法呼吸。才被风吹干的脸颊又有泪水落下,她双手捂着嘴,皱着小脸,哭得像个缩了水的娃娃。“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崔晓急得原地转圈儿,像得了癔症似地不停重复这四个字。突然,她瞥见几步之外的路灯下,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捧着一部粉色翻盖手机,正对着屏幕笑着,那外观和自己的那部像极了。
“叔叔,那是您的手机吗?”听到有人唤自己,正出神的男人吓了一跳。凝眸一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入了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