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皓月高悬,梅园寂寂,高墙处,一个踉跄的瘦小身影,默然无语,墙根处已歪歪斜斜地扔了一地空酒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离莫雅一脸阴郁地望着娘的坟墓喃喃自语。
娘啊,你说莫雅怎么就没发现自己酒量这么好呢?是千杯不醉呢还是千坛不醉?嘻嘻,娘,莫雅要去找爹了,你高兴不高兴?娘你真傻,他不来找你,你就不会去找他吗?
什么破梅园,梅花都没看见一朵,不如叫枣园算了。因情锁心,画地为牢,娘啊,想不到这么个小破牢居然将咱娘俩关了十六年。
咯,打了个酒嗝,离莫雅瞪着迷离的双眼,朦胧中似乎看见娘的身影,影影绰绰。
娘,莫雅要走了,你是来送莫雅的吗?你放心,我跟大成说好了,我走后,大成会定期代我来看你的,娘,莫雅不会让你孤单的。
去,什么破月亮,这大晚上的晃的人眼睛疼。抬起手遮住了眼,却发现了手中的古琴。嘿嘿,我怎么忘了,莫雅不就是回来找你的嘛。娘啊,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让莫雅学琴,其实莫雅悄悄溜到醉红楼早就学会了。对了,娘,你还没听过莫雅的琴声呢,莫雅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咯。今天喝的有点多,这手指头怎么有点不听使唤。娘要不莫雅唱歌给你听好了。
月亮出来我爬墙头,爬上了墙头我想唱歌,歌声唱给那妹妹听啊,妹妹听了叫我小情哥。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上花轿,抱一抱啊抱一………
哎,你抱我干嘛,抱妹妹,嘻嘻,放开我,去,抱妹妹上花轿,上,上花轿。
朦胧中似乎看见很多的火把,还有很多的人影,鬼哭狼嚎地唱着从醉红楼琴师那偷听来的淫词艳曲,离莫雅挥舞着手脚想要挣脱被人擒制住的身体,却终究是抵挡不住翻涌上来的酒气,一张嘴哇地吐在抱住自己的人身上,头一歪,昏睡过去。
“老爷!”
宰相夫人一声惊叫,飞奔过来,一脸嫌恶地看看醉在梦中砸着嘴,嘟囔着花轿,不安分地在宰相怀**来拱去的离莫雅,目光触及宰相被离莫雅吐得一塌糊涂的长袍,眉头锁得更紧,厉声对跟在一旁的管家喝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小贱人弄开!”
离风远不悦地瞪了一眼这个向来跋扈的夫人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醉言乱语的离莫雅交给管家,一挥手,管家下人便乖乖地退去。
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宰相夫人眼见宰相从进入这院子起就一脸阴沉,也知道这梅园,这梅园里的人是他的逆鳞,难得地放低了气势,柔声道“老爷,这小贱人真是没教养!大姑娘居然蹲墙头唱那不堪入耳的下贱曲子!还吐了老爷您一身。老爷,夜深露重,我扶您回去换身衣服,早点歇了吧!”
重重地甩开夫人伸过来搀扶的手,虽然他在心中无比痛恨这梅园中的母女,夫人一口一个小贱人,可在他听来却是无比刺耳
“小贱人,什么小贱人!她是皇上要的相府千金!滚!”
“老爷!”
无端被宰相这么粗鲁地对待,一向养尊处优的宰相夫人脸上青白交错,恨恨地压下心中的恶气,无比委屈地唤道。
“滚滚滚,听不懂人话嘛!老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十分厌烦地挥手,离风远古井无波的脸上早已换上不耐与狠戾。
嫁与老爷十几载,第一次见他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想她堂堂大祁国尊贵的公主飞扬跋扈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扁着嘴,泪眼哗哗,呜咽着不甘地离去。离风远,你梅园藏娇的帐,我找皇兄跟你算去!
打发走所有碍眼的人,梅园一下子归于沉寂。离风远木然蹲于枣树下,摩挲着言素心坟头的墓碑,竟然呜咽抽泣,多年来横亘于心头的那根锐刺,伴着故人孤零零的坟头,终于从隐隐刺痛发展到波涛汹涌,痛彻心扉。
佳人如斯,早已故去,徒留芳坟,旧识追思。
言素心啊言素心,你好狠,我好恨!
是恨那时年少,意气风发,言家小院,枣树下惊鸿一瞥,情根深种?他怎会!
无数次午夜梦回,青葱枣树下,那抹娇俏的嫩黄身影,翩飞如一只粉蝶,灵动如初春的鲜花,满满地绽放在他情窦初开的心田。那银铃般的笑声如空谷黄莺啼唱,生生敲打在他灵魂的阡陌,喂,呆子,吃一个吧,这枣很甜的。
言素心,你怎可骗我,这枣,真的很苦。
是恨那时如着魔的情种,得知太子也喜欢你时,那么急切那么的急切冲进皇宫,以曾以命救驾,皇上曾许诺一个请求不管不顾地讨了旨要了你?
我不知原来你不愿,你不愿啊!
是恨那时满心喜悦,期待着你凤冠霞帔,终圆夙梦等来的却是你半路出事的噩耗?
是啊,我恨,我不知会有歹人劫轿,毁去你的清白,毁去你我原本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完美生活。
是恨那时糊涂,权利熏心,竟然会答应以你去跟太子交换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权位?
是啊,我好恨。当我答应的时候,我就将自己完全地排除在你的生命之外了。
言素心啊言素心,你好狠。
你怎么可以生下别人的孩子却怡然自得地住在我的院子?
我以为不想,不管,不看,你就会从心里消失,可你却一直在这里啊。
哈哈,你终于消失了,不,不,你还在这里,你看,你不还在这里嘛。哈哈
离风远双眼赤红,抓着言素心坟头的黄土,又哭又笑。
昔日宰相的威严早已当然无存,披头散发,满身尘土,对天长啸,有的,只是一个痴情汉疯癫的模样。
风无声吹过,有夜鸟在林间低低呜咽,和着那辨不清哭还是笑的怒吼,听来竟格外凄婉动人。
在梅园受了气,哭红了双眼的宰相夫人,怒气冲冲赶回府中,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娘家去向她的皇兄告御状。一抬脚,却发现不长眼的管家杵在门外欲言又止。
“李管家,你来的正好。去给我备轿!”
“夫人,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管家见夫人双眼红肿,明显哭过,情绪及不稳定,不放心地问道。
“啪!”一扬手,宰相夫人一个清脆的巴掌甩上管家的脸,“什么时候一个下人也敢过问主子的事了!”
管家顶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拿手去捂,只低头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给夫人备轿!”
管家忙不迭地赶紧退下去准备马车,生怕慢走一步再遭受池鱼之殃。原本他是想问夫人从梅园带回来的那个疯女人该怎么安置的,算了,夫人今天心情不好,还是不要触她的霉头,溜为上计。
被人从梅园强行带回的离莫雅,迷迷瞪瞪地睡了会,又开始发起酒疯来,扯着嗓子吼着醉红楼的淫词艳曲,哇啦啦一顿乱吐,两个伺候的丫鬟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只慌乱中模糊听到厕所厕所在哪呢,一回头便不见了离莫雅的身影。
离莫雅歪歪扭扭地一边吐一边找厕所,被冷风一吹,人倒是清醒了不少。恍惚间抬头所见皆是陌生而华丽的景物,微微有些讶异,自己不是在陪娘喝酒唱歌嘛,怎么跑这来了。这是哪儿啊?跌跌撞撞,竟撞到了正在厅中等马车的宰相夫人身上。
宰相夫人一门心思地生着闷气,不期防被离莫雅这么突然一撞跌倒了,双双滚落在地。
哎哟一声,抬头发现竟是梅园的小贱种,火气更旺,抬手就是一巴掌。小贱种来的正好,这火气正没地方撒呢。
甩过去的巴掌竟生生顿在了空中,离莫雅枯瘦如柴的手用力地捏紧了宰相夫人的手腕。
“你是谁?你竟敢打我?”
“贱人,打的就是你!”
“啊,你竟敢叫我贱人?”
………………………………….
当惊慌失措找来的丫鬟寻着呕吐痕迹找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恐怖的一幕。他们高贵端庄的宰相夫人,披头散发,形象全无,正如一个粗俗的泼妇般与那个酒醉的疯女人厮缠扭打在一起。两人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如两头咆哮着的野兽打得气喘吁吁,难舍难分,各有输赢。
闻讯赶来的下人恁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两人分开,直到两人精疲力竭,各自累得瘫倒在地,这才勉强被下人分开。
宰相夫人顶着眼睛上两个硕大的黑圈,怒火中烧地喝道“给我拉着她,小贱人,居然敢还手!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糊里糊涂地打了一架,又被人制住了手脚,离莫雅的酒终于醒了。睁圆了双目便看见对面的妇人发了疯的向自己扑来,心中响起不详的警报!
“夫人!住手!”
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听到下人禀报,急匆匆赶来的离风远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打架大红了眼怒目相视水火不容的两个疯女人。
“夫人,难道你是想让相府千金带着一身的伤痕上花轿吗?”离风远苦笑着无奈道。
打架打蒙了的宰相夫人被丈夫这么一呵斥,终于如梦初醒,哇的一声跌坐在地,嚎啕痛哭。
离莫雅目瞪口呆地望着望着一身狼狈,凭空出现的救星离风远,颤抖着双唇,嗫嚅着“……爹?”这个老头她认得,无数次躲在花园的草丛中偷窥过的她名义上的便宜爹。她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嘴怔在原地完全省略了这便宜爹后边说的那句带着伤痕上花轿。后来她常常在想,若是当时她能清醒点听清这后边的话,说不定早逃之夭夭,那她的命运说不定是另一番光景吧。
这一声晦涩音量小如蚊蝇的爹,便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离莫雅的身上。
离风远盯着离莫雅那带着血痕却仍能看清的脸,面上肌肉抖了一抖,再抖了一抖,然后变成抽搐。他抽搐着嘴角,无比压抑又无比沧桑地道“带小姐下去休息吧,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而跌坐在地嚎啕痛哭的宰相夫人,在梅园灯光太暗没看太清楚,这会冷静下来仔细看清了离莫雅的脸,失控地惊叫一声,看看离莫雅再看看离风远,拍打着地板,表情复杂,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差点背过气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看着一会哭一会笑如同中了邪的夫人,夫人该不会是被揍晕了,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