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一嗓子,打破了这间办公室自投入使用以来噪声的吉尼斯记录。可惜,不会有人给刘晓颁发证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抚摸着刘晓的脸。要在平时,这会是十分惬意的一刻。他会眯缝着眼睛,尽情享受这爱人般的柔情。可此刻,他却全身鸡皮疙瘩,身体在颤抖中急剧收缩着,爱人那张温柔美丽的脸也换成了散发臭气,张着巨齿獠牙的凶残粗鄙的大黑熊。
各种目光:惊恐的,愤怒的,好奇的,关切的,都探照灯般扫描过来。所有人似乎都期待着他说点什么,解释一点什么,哪怕是发表一点打破记录后的获奖感言也好。
不,现在还不能说。
刘晓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他必须找个安静的地方,尽快核实这个从网达科技公司的销售李小泉那里传来的关于地税的消息。
酒店外的拐角,有一间咖啡屋,刘晓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他是这里的常客。此时,咖啡厅里连一个顾客都没有。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李小泉的电话。
“喂,是我,刚才在公司,不方便。你确认他们改了吗?”
“千真万确。”
“招标之前,招标文件是不允许公开的,你怎么看到的呢?”刘晓还是不放心。
“刚才我在信息中心晃悠,就顾东顺一个人在。他去上厕所,东西搁在他桌上,我就顺便翻了翻。”
“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就改了那一部分吗?”刘晓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老大,我就是再衰,这点事儿我总还是办得了的吧。您老有工夫,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决吧。”对于其他人的不信任,李小泉早已习以为常;可如果这种不信任里面含着某种和他的智商有关联的暗示,他可不干。
刘晓的身子不住打着寒战,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咖啡厅的老板跟他的交情还没有熟到为了他一个人开暖气的地步;更何况,即使开了暖气,也不能保证他就不哆嗦了。
为什么别的没改,单单就改了这一部分呢?
信息中心将最核心设备性能指标提高了一点点。并不多,就那么一点点。
可这已经足以要刘晓和BMQ的命。
BMQ的主机产品线设置得并不合理。从低端到高端,缺乏完整平滑的产品延伸,难以完全覆盖各种细分的市场。就好像产品的规格从宝马3直接跨越到宝马7,中间少了宝马5。这种情况,中端的用户往往会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sales(销售)们都抱怨过。可抱怨又能如何?要等到新的产品出来,填补空白,起码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你总不能在这半年里天天睡大觉吧?
正是要躲开这个死穴,在这个项目前期的准备过程中,刘晓做了大量的工作,才将用户的技术指标设置成BMQ的低端产品刚好能满足要求。明眼人一望而知,那个技术方案简直就是专门为BMQ量身定制的。
如果要求再高一点点,BMQ就只好拿出比对手高出整整一个档次的产品才能满足要求了。
通俗地讲,对手可以拿出别克林荫大道竞标,而你只能拿宝马7。能拿买别克的钱开一辆宝马745,信息中心的人当然一百个乐意。问题是,你干吗?
现在,有人在他最要害的部位捅了一刀。而且,不早不晚。如果现在就开始投标,BMQ第一回合就会被踢出来。
服务员端着一杯碧螺春走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作为这里的常客,他的消费习惯自然是被精心地保存在人家的数据库中的。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直到人家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他也没回过神来。
变化来得太突然。要不是李小泉及时报信,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招标很快就要开始了,地税却突然作如此重大的改动,自己原有的优势一下荡然无存。
What’sgoingon?(倒底怎么回事啊?)
直觉告诉他,一定出了大事。
难道是因为这次蹊跷的事故使得地税的人丧失了对BMQ产品的信心?
不对!
新版本的技术方案也是为BMQ量身定制的。如同一个高矮适中,胖瘦合宜的BMQ牌陷阱。谁都没资格掉下去。
除了BMQ!
要想使这一招,没有对各家的产品深入的了解和细致的分析,是根本做不到的。信息中心那帮人,玩玩PC,打打游戏还凑合。
一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上周二,在酒桌上,地税局的王主任向他拍了胸脯;上周四,在公司的例会上,他刘晓在老板的逼迫下,也拍了胸脯;而上周五,老板也已经向老板的老板拍过胸脯了——这叫做commitment(承诺)!也就是说,这一单绝对不能丢!
刘晓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却差点被滚烫的开水烫掉舌头。
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地税局?可是,要怎么说呢?说他知道技术条款改了?那不仅自己没好果子吃,还把李小泉也卖了——人家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他们自然会产生联想。还是约人出来,旁敲侧击一下。
想到这里,刘晓拿起了手机。“胡工吗?我刘晓啊。怎么样?有空吗?晚上出来坐坐?”电话的另一边,昔日的亲热和随意也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寒潮冻住。“还是不必客气了吧。晚上可能要加班,家里也还有一大堆事儿呢。”
在刘晓的记忆中,胡清刚还是头一回拒绝他,他可是一个特别贪玩的家伙。每次刘晓发出邀请,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人家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呢。可今天是怎么啦?
刘晓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象黑云一样压过来。
他直接拨通了王主任的电话,却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时一贯逻辑严密的他,现在已经乱了方寸。
“我正在开会,回头再联系吧。”在办公室里,姓王的完全没有酒桌上的粗俗和豪气,永远腆着肚子,打着官腔。
一时无计可施,刘晓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履,向公司走去。
他费力地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迎面撞上了钱盼盼。
“刘总,你刚才好酷啊!大伙都十分敬仰你呀。怎么样?有没有把那个欠你两毛钱的家伙抓住?”
这个缺心眼儿的丫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总是会在别人毫无兴致的时候开玩笑;别人真想放松一下了,却又装得一本正经。
不过,钱盼盼的话还是提醒了刘晓,刚才自己太失态了。这件事情要是被炒得沸沸扬扬,可没他的好果子吃。想到这里,刘晓故作神秘地凑在她的耳朵上:“你应该叫盼钱钱!”钱盼盼孩子般地笑了。
刘晓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钟,下班后还得给王主任再打个电话,必须尽快搞清事情的原委。
“Bruce(布鲁斯),你来一下。”
叫他的人是老板。
此时此刻,刘晓最不愿意,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老板。原因当然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
刘晓轻轻关上门,在老板的桌前坐下。Charles(查尔斯)正在讲电话,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他的表情似乎并不那么沉重,刘晓稍稍安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Charles(查尔斯)的电话才结束。又盯着计算机屏幕,旁若无人地敲击着键盘,似乎忘了刘晓的存在。
“Andy(安迪)来电话说,财政局订的那批设备出了点事,要晚两周才能到岸。如果客户按照合同要罚款,我们就不好交代了。你takecare(处理)一下。”Charles(查尔斯)的目光并未从屏幕上移开,双手也还在忙碌着。
“好的,我马上去办。”刘晓松了口气。这种罚款一类的问题,换了别人,会觉得非常棘手。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凭着跟客户的关系,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搞定。
“高管局那边,什么时候你陪我去拜访一下。”Charles(查尔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屏幕上。
“万局长出差了,可能要下周才会回来。”
“那教委的李主任呢?”
“我来安排吧。”
Charles(查尔斯)突然皱着眉头,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严重的东西。刘晓耐心而忐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问题似乎解决了。Charles(查尔斯)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
刘晓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去做事。
“年底前,要抓紧,把该收的单尽量收上来。”
“好的。”刘晓回避着老板的目光。
“地税局的项目有新的进展吗?”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板知道了吗?该怎么解释呢?会不会是别的代理商告诉他了呢?——在做项目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代理商或合作伙伴,越过厂家的销售人员,直接跟老板套近乎。于是就常常会出现以下的情况:销售人员在汇报工作的时候,被老板问到了自己完全没掌握的客户的新动向;或者,试图隐瞒客户的新动向时,被老板戳穿。你可以想象,他额头上的汗珠是多么的晶莹。
刘晓嘱咐过李小泉暂时保密,可没准还有其他人知道。
刘晓一时显得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本意并不想隐瞒,只是要等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再讲。否则,一问三不知,除了增加老板的不信任,没有别的好处。
感觉到了刘晓的迟疑,Charles(查尔斯)抬起头来,审视着他。
刘晓知道没时间再拖了,必须迅速作出回答。
“嗯,还没有查出是谁制造了故障。”
“要抓紧。我们只有找出了敌人在哪里,才好采取措施。”
“好的。”
“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所以,千万要小心,不能出差错。”
“是,我会注意的。”
“二期的招标有什么新情况吗?”
看来绕不过去了。
“我刚约了地税局的王主任晚上吃饭。”
刘晓撒了个谎。这个谎撒得实在高明。他没有正面回答老板的提问。如果老板一无所知,那么,他的回答也并不表明,就没有新的情况发生;如果老板已有所耳闻甚至掌握了确凿的消息,那么,他的回答就等于是在暗示:他正在处理,不必担心;而且,此时此刻还能约到客户的领导,说明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
“有任何动向要随时报告。我们这一Q(季度)就全指望这个项目了。”Charles(查尔斯)的目光里混合着信赖和乞求,还有那么点在悬崖边跳舞的恐惧。
刘晓沉重地点点头,默默地走出Charles(查尔斯)的小屋。他感觉汗水已将自己的衬衫湿透了。
其实,一切都已经不在控制中。
下班后,刘晓再给王主任打电话,对方已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