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刘晓低着头，向茶水间走去。在门口差点跟人撞了个满怀。
“注意点，Bruce（布鲁斯）！”对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晓像被人抽了一耳光，半天才醒过味来。他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于梦珊，**神气什么？”
其实刘晓和这个于梦珊并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两人就开始互相看不上眼。倒底是谁先起的头，也很难考证了。
作为公司的老人，刘晓见证了于梦珊从一名人人都可呼来唤去的小秘书飞速地成长为公司的行政主管；也见证了她从一个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女人变成冷漠阴险，永远抬着下巴看人的煞星。不论是职位的升迁，还是脸上的表情，于梦珊的变化都快得令人难以适应。
刘晓回到座位，拿起包，准备前往地税局。背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
“老大，听说地税出事了。”是李学东。
李学东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进公司才两个月。他是作为销售人员被招进来的，但除了把自己成功卖进这家公司以外，长这么大，没干过什么与销售有关的事。
天知道BMQ吃错了什么药，每年都会从学校里招一批涉世未深的青豆子，叫作campushire（来自校园的雇员）。于是这些甚至连私人小企业都会拒之门外的小孩子们，却幸运地迈进了世界著名公司的大门。如果是做技术工作，还能勉强跟着打打杂，可许多人偏偏被分去做销售。做人还没学会哩，这学费要交到什么时候啊。
也许，这其中的奥秘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领会。
李学东很会来事。反正自己什么都不会，也不用藏着掖着，就拉下脸向大伙儿学呗。看得出，他非常渴望能尽快融入集体。这一点倒是让刘晓很欣赏。没准儿过些年这小子就会有出息了。
刘晓扭过头来，端详着李学东那张稚气未脱又充满好奇的脸。
“是啊，我正要过去。”
“带上我吧。”李学东一副闲得发慌的表情。
刘晓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是去领奖章的。”
“老大，带我去见识一下吧。”李学东哀求道。
刘晓平时一直把他当小弟弟看待，从不隐瞒对他的喜爱，没事总带着他。时不常地透露点公司的内幕或销售的一些小技巧。李学东景仰的眼神，总是令刘晓很受用。就好象一位饱受挫折的年轻父亲，正困扰于自己存在的意义，可爱的儿子就会适时地跑过来，问他人民的“人”字怎么写。
刘晓心想：反正两个人去挨骂，总比一个人扛着强。就点头答应了。
“好吧，到了那儿不要乱讲话。”
李学东开心地笑了，好像真的领到了奖章。
一出酒店，两人乘坐的出租车就被堵上了。现在早已过了每日交通最繁忙的时间。可不知怎的，上车已经半小时，一回头，还能看见凯达大酒店那并不算雄伟的尖顶。
出租车在阳光大道上艰难地爬行着。原本双向六车道的宽敞大路，已经被胡乱加塞的各种车辆变成了八车道，九车道。强行并线的，见缝就钻的，随便调头的，所有人都不管不顾，大伙都心急如焚地在赶路。
虽然是去挨骂，刘晓还是盼望着能早一点到达地税局。要晚了，地税的某些人可能会离开，就会错过挨骂的机会。无论如何要见到所有人，一次性让他们骂个够。
刘晓打定了主意。
可眼下的交通状况只怕要使他这最朴素的心愿泡汤了。
刘晓的心情坏到极点，他估计，今天自己的倒霉事还远没有结束。
“警察都他妈死绝了？老子每个月缴这么多钱，连雇个杀手买条人命都够了。狗日的警察，就知道躲在小胡同里候着老子逆行，开罚单的时候连屁都不放一个。”出租车司机尽情地抒发着对交通管理人员的无限深情。
左边的一辆奥迪A8趁着前面车子起步的空档，突然拐到了刘晓他们这条道上来，差点就和他们撞上了。出租车司机饱受摧残的幼小心灵再也承受不起这新的打击，他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向奥迪A8冲去。
他一边大声叫骂着，一边拼命拽扯着奥迪车的门把手，要把车里的人拽下来。车里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早已吓得粉脸失色，以预防强奸的最高警戒级别将门窗牢牢关上。
出租车司机骂了足足两分钟，也拽扯了车门足足两分钟，终于无计可施。他带着情绪宣泄后的疲惫，带着没能打开车门，将里面那个女人强奸的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回到自己的车里。
刘晓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司机，将心中这口恶气痛快地吐出来。
车流又重新启动，依然是慢如蜗牛。
刘晓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他还在想奥迪车上的那个妞儿。年纪轻轻的就开着名车，一定是膀着哪个半死不活的财主，以甘守活寡的勇气和决心，实践着她伟大的人生理想。
他刘晓要是也有个半老徐娘的富婆膀着，不就可以不用去税务局受那份洋罪了吗？还真是应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再说自己长得也还算潇洒，要真贴出“招膀启示”，估计富婆们会在他家门口打起来。想到这里，刘晓自己都觉得挺好笑。
李学东可没有刘晓那样的压力，他更像一个从最头痛的算术课上逃出来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牵着妈妈的手去公园玩。
能从无聊的办公室里跑出来透透空气是多好的事啊。
办公室里实在太憋屈了。他现在明明没事可干，可还得像个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地钉在计算机屏幕前。大伙儿都有自己的事情，可以给用户做个报价，或者和BJSH的同事们讨论一下项目方案。他只能看那些无聊的邮件。这些玩意又不是CS或者魔兽争霸，他就是想象力再丰富也总不能从那些死气沉沉的洋文里看到枪林弹雨和刀光剑影吧。
迟迟没有分派工作，令他很揪心。
Charles（查尔斯）每次从他面前走过，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而那个于梦珊……
“税务局房子大吗？”李学东没头没脑地问道。
“去了就知道了。”刘晓望着车窗外拥堵的车流。
“税务局那些人友好吗？”
他们曾经是非常“友好”的，甚至比友好还要友好；那今天呢？
“去了就知道了。”刘晓长长吁了口气。
出租车终于摆脱了拥堵的和平大道，驶上了通往新区的快速路。新区是本届政府最大的政绩工程，已规划实施三年了。当时喊出的口号就是：奋战三年，再造一个现代化的新T市。可在这“现代化的新T市”里，除了政府机关那几栋孤零零的新办公楼和楼前宽阔得像太平洋一般的马路以外，连个毛都没有。在这里行车，速度上一百五，也就是一踩油门的事儿。
车很快在地税局的大楼前停了下来。刘晓和李学东走过大楼前空旷的广场，早晨的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李学东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却并未觉察到自己的老大脸上越来越沉重的表情。而在刘晓的心中，自己正手脚戴着镣铐，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迈向就义的刑场。
走到楼梯口，碰见工会的小梁。一期设备安装时，小梁曾被临时调到信息中心帮忙。所以跟刘晓认识。
平日里，小梁每次见到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露出的惊喜的表情，仿佛刘晓是他远房的二大爷，而他是一个懂事的孝顺的孩子。这种不厌其烦的惊喜早已令刘晓失去了受宠若惊的新鲜感，而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就该永远享受这样超值的待遇。然而，今天小梁似乎第一次拥有了改变现状的勇气。他的脸上不仅没有了惊喜，而且还似乎被一大块沉甸甸的砖头拉得有些长。
他的问候也一下变得如同刺猬一般扎人。“你们的机器坏了？”
现在，该轮到刘晓作出惊喜的表情了。他故作轻松地答道：“谁说的？要真坏了，你们就该放假了。”
“一上班，大伙儿就传开了。”小梁眯缝着小眼，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为他们担忧，也许两个都不是。
“机器没坏，只是跳了一下闸。要是那么不经折腾，BMQ岂不就成了皮包公司了。”刘晓的解释既不浅显，也不易懂，甚至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但对于小梁这种连“技术”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说服力了。
“我就说嘛，好歹你们BMQ也是世界知名的大公司。”小梁对刘晓的答复似乎十分满意。他又一次将惊喜的表情写在脸上，尽管稍微晚了点，但好歹礼数还算周到。
但刘晓还是难以释怀：连工会的人都知道了。
告别了小梁，他们朝楼上走去。李学东追着刘晓的屁股，低声地问道：“不是宕机了吗？怎么是跳闸呢？”刘晓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李学东的嘴“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们上到三楼，办公室的张秘书正好从屋里出来。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冲刘晓微笑着。平日里，这微笑总是令刘晓心情大开，如果说，刘晓跑地税这么勤快，就是想多看几回她的笑容也并不过分。但今天，笑容里失去了发自内心的妩媚，呈现出例行公事的无奈。刘晓也勉强挤出笑容回应着，大家都公事公办。
王主任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
刘晓的皮鞋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离门越近，他的心跳就越强烈。此时的他，越来越像一只褪了毛的鸭子，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地挂在传送带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上任人宰割的旅程。
终于走到门口，他踌躇一会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毅然推门进去。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办公桌前伏案疾书的修行者。他扭过头来，老花镜后面两颗混浊的眼珠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刘晓的角膜上。刘晓感到眼前一阵生疼，委屈地呆立在那里，听候人家的发落。
委屈？这的确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道刘晓他们没有给人家造成困扰？难道别人错怪了他？
当然不是。
可如果把时钟往前拨二十四个小时……
刘晓会大大咧咧地迈进来，将手里的包随便地扔在哪个角落里，然后，自顾自地跑到饮水机前，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一杯，再一边喝着杯里的水，一边晃到主任的桌前，一屁股坐上去。用看自己老妈的眼光，瞅着主任。主任也会像他老妈一样地罗唆：“快下来，你小子！让人看见了不合适。”他这才会很不情愿地踱到门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谈正事，或者，开始扯淡。
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感到委屈了吧。
主任依然像修行者一样一言不发。他的眼光也更像别人的老妈。
的确，有些关系是多么的脆弱！就像沙滩上的城堡，建得再高，一个浪打过来，城堡就垮掉了一大半。
刘晓不知是该坐下，还是就这样站着比较好。
李学东则更是云里雾里，还没搞清楚坐在面前的人是谁，就跟着自己的老大在那里傻站着。他开始后悔不该吵着闹着来受这份儿活罪。
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主任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现在很被动，事情很麻烦。”
活像一只在凄风苦雨中倍受煎熬的肥鸽子。
“我们对BMQ一直都太信任了，所以才会这么措手不及。”
刘晓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此时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局长让我尽快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要仰仗你们BMQ多费点心。”王主任话语里的怨气连李学东都听得出来。
联想到酒桌上王胖子豪气干云的爽快，再看现在窝囊委屈的无奈，刘晓真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王主任，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把问题解决，决不让您为难。”刘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表过决心了。
从主任办公室那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氛围里逃出来，两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直接进了机房。主任手下的工程师胡清刚和顾东顺正同BMQ的人一起，对数据进行着备份。
一直以来，刘晓进地税的机房就像回家一样，跟胡清刚和顾东顺也熟得都快烂了。可今天，刚才的拘谨和尴尬也被他们一同带了进来。
而胡清刚和顾东顺这两小子，也像事先约好一样，只是抬头看他们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刘晓决定改进自己刚才在主任那里不佳的表现，他缓缓走过去，亲热地拍拍他们俩的后背，这两小子居然又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搭理他。
刘晓只好走到BMQ的工程师小卫跟前，轻轻问道：“故障原因找到了吗？”
小卫一言不发地摇摇头。从他的表情刘晓完全能看得出，人家享受的待遇绝不比自己来得“差”。
“数据的备份需要多久？”
“他们的数据量很大，又一直没做过备份，而且磁带机的容量也很小，可能要七八个小时吧。”
“备用机撑得住吗？”
“CPU的使用率已经达到70％了，业务要再多一点就不行了。”
机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平常刘晓可以坐在桌子上，今天就只好站在这几位工程师大人身后了。其实，刘晓完全看不明白人家在电脑屏幕上噼噼啪啪敲打的是什么火星文，还时不时的要为他们来来回回的操作让路。眼见着成了多余的人，他终于开始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了。怎么平常在机房里没觉着自己多余呢？难道昨天自己就看得懂人家在电脑上敲的玩意了吗？
刘晓瞟了李学东一眼，李学东的脸红扑扑的，牙关紧咬着。刘晓知道，再过几秒钟，他就要被活活憋死了。
但他并不打算马上就撤。最尴尬的时候熬过去，境况往往就会好一些。这不禁使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做销售时，为了在陌生的客户那里多待十分钟，而拼命抑制自己要走出去的冲动。
为什么一定要多待十分钟呢？不知道。但总会有用处的。
正在这时，王主任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中等个子，古铜色的脸上，两只眼窝深深地陷在鼻梁和颧骨做屏障的高地里，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理过，虽然年过五旬，却并未“中部崛起”，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很合体地套在他并不魁伟的身体上。
刘晓认出，他是地税局主管信息的刘局长。刘晓曾经拜访过两次。
他赶紧走上前：“刘局长，您好，我是BMQ的刘晓。”
刘局长盯着刘晓的眼睛看了两秒钟，然后，似曾相识地“哦”了一声。
刘局长关切地问道：“现在设备的情况怎么样？”
“故障的原因还没找到。我担心会影响到后面的报税工作。”王主任答道。
刘局长的到来让刘晓产生了警觉。联想到刚来时小梁和张秘书奇怪的态度。销售人员的敏感使得刘晓坚信，必须抓住这次与局长见面的难得的机会，迅速扭转对BMQ不利的局面。否则，事情将会在局长出现后，迅速变得不可收拾。
于是，他接过了话茬。
“我们的设备配置采用的是一用一备的方式，就是为了防止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对业务的影响。昨晚，主机停机后，备用机就自动接管了工作，从而防止了业务的中断和数据的丢失。”
刘局长仿佛是头一次听到这些话，他征询地扭头看了王主任一眼，王胖子却怯懦地躲开了。
“也就是说，现在备用机还能工作，整个系统依然在运转？”
刘局长的反应增强了刘晓的信心。“是的。为了进一步保险起见，我们的工程师正在跟您的工程师一起，将地税局所有的重要数据保存下来。”
“所有”这两个字被刘晓故意说得很重。
刘局长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对于故障的解决，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在技术方面，我没有什么发言权。不过，今天上午，我们公司专门开了个会。已经请求BJ调最资深的工程师过来，协助您迅速解决问题。”
刘局长依然未作任何评论，却将刘晓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机房里这堆歪瓜裂枣当中，气宇轩昂的刘晓显得格外扎眼。
王胖子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自己顶头上司的变化，还在不断重复着那些陈词滥调。“我们对BMQ这么信任，才会选你们的产品。现在故障的出现让我们很被动，直接影响了我们下一步的工作。”
刘局长没有理会王胖子，他握住刘晓的手。“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请你们抓紧时间。”然后，径直朝大门走去，王胖子笨拙而吃力地紧紧跟随着。临到门口，局长扭过头来。“你叫？”
“刘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