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堂听起来像个收藏古董字画的所在，却原来是前朝某位夫人的寝殿，因为深得郑彦公宠爱，所以君王特将殿名更为夫人闺名，风光盛极一时。无奈天妒红颜，夫人早逝，从此寝殿便空置了。岁月悠悠，数十年徜徉而过。这一方殿宇真应了古月二字，古水无波，独月徘徊，甚是寂寥。
朱漆院门敞开着，院内百花荒尽，独留数棵银杏围着院墙，叶冠交叠荫蔽废园。正殿宫门皆开，各样家具陈设犹在，虽然蒙尘，但重彩朱漆，仍见当年荣光。
我走进正殿前厅，并未见吕老爷，于是转到内室看看。茜纱笼窗，照进白日金辉。窗下三面砌榻，卧榻上梨花方桌，墙壁上十八阁百雀柜落在榻沿，地当中一只炭炉内仍有未烧尽的炭块。这些旧物若有灵魂，只怕也在这无穷无尽的寂寞中慢慢枯朽。
前殿隐约传来艰涩的“吱呀”声，我心里一惊，那是锈蚀门轴转动的声音。我转身朝前面快步走去，正殿宫门已经关闭，阳光被挡在外面，殿内光线晦涩阴沉，门轴缝隙里挤进几道细长日光，照耀灰尘蹁跹飞舞。
门前站着一个人，却不是吕老爷。
玫粉色百褶罗裙，腰间繁复配饰，浓郁异族气息。女子像一朵开得张扬的芍药花。芍药花缓缓转过身，一张艳丽面容，与我那日在花园小亭中有过一面之缘。
“索娅。”
浓艳的眉眼一弯，嫣红的唇轻轻勾起，递给我一个居心叵测的笑容：“我等你好久。”
“是你叫我来的？”心里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索娅掩着嘴笑了起来：“说骗更准确。”
“你要做什么？”我全身都戒备起来。
“你很怕我。”索娅一步步朝我走来：“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我对索娅的感觉不是恐惧，我很清楚，那是一种深深地憎恶。我讨厌她，甚至是憎恨，所以竭尽全力想远离她。
“我叫你来，是要将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她在离我七八不远处站住，看着我眼中是近乎癫狂的光彩：“你从山崖上摔下去，竟然忘了一切，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是罢？岳露晚！”
“岳露晚”脑中惊雷炸响，低喃着这个名字。我记得，听虹儿说起过。她是天下第一琴的女儿，吕云声未过门就香消玉殒的妻子：“怎么会？”
“想起来了么？”索娅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眼中透出浓烈的快意：“你的名字叫岳露晚。你和吕云声早就相识。他曾上门提亲，想娶你为妻。可后来他遇到了我，爱上了我。我们两情相悦，他让我住在他的府邸，我们每日赏花对弈，他抚琴，我跳舞，无尽温存缱绻。也许这些日子他也曾对你温柔体贴，可绝不及他对我的万一。”
索娅对我轻蔑一笑：“云声已经告诉你，他要取消和你的婚约。可你还是痴缠着他，赖在他府上赶也赶不走。你使尽阴险手段，妄图让他回心转意，可他始终连看都不屑看你一眼。我们两个同时掉下山崖，云声为了救我，放开了你的手，你就是这样坠崖失亿的。”
我的头乍然疼痛，无数画面排山倒海而来，光影纷乱，急速掠过眼前，脑袋快要炸裂了。索娅后来说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只觉得她的声音在我脑中激荡，像撞钟一样嗡嗡作响。我拼命捂住耳朵想把声音隔绝在外，可是做不到。她不停地说着话，一步步逼到我面前。
视线落在她腰间繁复的装饰上，缓缓上移，落入眼中的是她得意洋洋的脸。一阵晕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你将我推下悬崖的！”
最后的视线里是索娅陡然变色的脸，之后世界一片漆黑。
我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恍若回到前世。
初夏，骄阳曜曜，浮云逐风。大团花朵拥成一簇簇，千里烟霞。
清风摇落花瓣，一场粉雪，潇潇落在行人肩头。
八折扇山水屏风后，一袭白衣如雪，风流蕴籍的公子，深深一揖，抬起头，墨眸如星，盈满笑意，开口碎玉之音：“请恕晚辈唐突，敢问令媛千金可曾婚配？”
今见君身一袭雪，天下无人配白衣。
一眼情深，魂牵梦萦。
时光摇摇晃晃，窗棂割碎了日光，斑斑驳驳洒落案前。十个月匆匆而逝，琴瑟蒙了灰尘，弹琴之人心思缥缈。翻山越水去了峪元城，孝昭候爷府。
三月春盛，繁花渐醒。
侯爷府，庭院广深。阁楼亭榭，游廊缦回。
我身着丫鬟服，在厨案灶台前忙绿，将桃花瓣一片片在盘中仔细摆好。与其辗转难眠，猜测未来夫君品行嗜好，不如临渊观鱼，细嗅冷梅。大胆如我，悄悄混进侯爷府，做了个帮厨丫鬟。
丫鬟婆子们口里叨叨念念的尽是儒雅侯爷，温柔潇洒，德是行端性善，貌是倾尽芳心。碎花粉衣的小丫头，一脸痴迷神往，拉着我说得口沫横飞。那一日，雪风吹落庭前花。侯爷握了冷雪在手，生生捂成三寸高的冰块，一刀刀雕成心上人的模样。
那一夜，月光泠泠，侯爷亲手做了六十六盏河灯，放在院中碧湖里。烛光摇曳，彩灯斑斓。璀璨盛过满天星光，如梦如幻，只为博红颜一笑。
那一日，晨风浩浩，长街头，万鹤楼。侯爷为心上人赋词一首，一字千金，亲自刻在楼顶玉璧之上。万人空巷，传世佳话，神仙一样的故事。
“心上人？”我呼吸凝滞。
“侯爷的未婚妻，现就住在府上。”小丫头笑得灿烂。
跌跌撞撞跑到前堂，寻寻觅觅找到芷园。石亭之中，一双璧人栖在一处，人影交叠，温存缱绻。大片风铃花如彩墨流淌，满目染尽花色，心被铁丝绞烂。
一步步走近，那碎玉的嗓音声声入耳，对另一个女子说着动人情话，那日思夜梦的身影近在眼前，怀中抱着却是别人。
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三人相对，皆是惊疑神情。
“你是谁？为何假冒我？”慢慢抬起的手指止不住颤抖，眼前人竟然和我有一模一样的容貌。
无可狡辩，谁是岳家独生女，岳家一询便知。女子抬手脸上轻拂，还原本来面目。艳丽眉眼，透着异族女子特有的妩媚。
女子拉住他的衣袖，未语泪先流：“我本塞外胡商之女，十个月前随父亲贩货至京。名琴会上对侯爷一见倾心，得知侯爷登岳府提亲。索娅自小从巫女学了些易容之术，为了能于侯爷亲近，便易容了岳家小姐容貌，约侯爷相会，随侯爷回府。得了这些日子的幸福，索娅死而无憾。索娅自知配不上侯爷，但索娅对侯爷倾尽真心。”
夜凉如水，月华白衣施然而至，身后叠着玫红身影。儒雅侯爷面容冷峻，红白袖间，十指紧扣。
“我要娶索娅为妻。”声音寒泉过冰：“当日惊鸿一瞥，岳府登门提亲，吕某轻率，数月朝夕相处，两心相悦，情深难悔。吕某思量良久，貌美虚幻，真心可贵。你我婚约作罢，岳姑娘见谅。”
夜风乍起，我冷得浑身发抖：“好，好一个吕某轻率，好一个情深难悔，好一个身心可贵。作罢便作罢，我天亮便走，祝二位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身后玫红袖里伸出一只手，攥紧了月白衣袖，冲他不住摇头。
儒雅侯爷眉心紧皱：“请姑娘暂住两月，待你我婚期已过，婚约取消再离开。”
“你说什么？”如五雷轰顶，我眼前发黑。
“你若现在回去恐有变数，婚期至，新娘不在，岳家自会退掉亲事。为保万全请姑娘在府上小住两月，吕某不胜感激。”
如身坠冰窟，寒气沁入心肺。我委屈的几乎落泪，却咬碎银牙字字铿锵：“岳家悔婚遭人唾弃，女子失踪惹人蜚语。我身败名裂，背负一生耻辱。高堂寻女不着，必定忧心如焚。为了成全你们长相厮守，陷岳家于不义，陷岳露晚于不孝。你们只顾你己风花雪月，却将他人的人生践踏如草芥。如此恶毒的言辞，侯爷竟能说得这般心安理得，真叫人好生佩服。”
断然转身离去，身后俊逸面容满是恼羞愠色。
冷心的侯爷，除了婚约，其他倒是言而有信。
侯爷大门紧闭，两个戎装侍卫守在门口，一双刀剑阻在眼前。身后吕云声负手而立：“我说了，婚期一过便放你走。”
身后阁楼玲珑，轩窗半倚。花梨木的窗格门扉，镂雕菱格纹。楼前海棠枝斜，地傍茜纱帘。轻烟缭缭笼花间，一时开处香满园。
眼前人立在淡金色阳光里，白色华服似蒙了雾光水色。行云流水，如九华山颠的玉白梨树。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怎么会有如此冷硬的心肠。
望着他轻轻摇头，他不知我内心所想，狐疑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