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婚礼上，大哥和大嫂都来了，也给二哥他们送了厚重的礼物。他们是作为两位很客气的客人而来的。父母亲当然也高兴，这比“鸡犬相闻，却老死不来往”的情势好得多。
和大嫂一起度过的日月，不仅是时间上的一个时代，而且是在色彩上有典型意义的。那种灰暗、阴森的气氛压得人的心上几乎象长了毛，虽然已经时代已经结束，罩我的心上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二嫂到我们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很怕二嫂。我不敢坦然地和她交流，总觉得我会说错什么话。但是，正像我先前说的，我和嫂子和睦相处的愿望是强烈的。我得经历一场和自己性格的殊死搏斗，来克服困难，以适应新嫂子的性格。我悉心地观察，发现二嫂是比较稳重人，她的五官不象大嫂那样容易变形，面容一直淡淡的，不显出高兴和不高兴。这让我的紧张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二嫂的性格中，是有些震慑力，自她进门，大哥再不敢象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半夜三更来拍门。有一回，大哥又是喝醉了来，嘟嘟囔囔叫二嫂出来，给他当大伯子的敬酒。出于礼节，二嫂给他倒了酒，但是脸上的神色一定让大哥喝了酒不舒服，不喝更不舒服。二嫂能拿的住劲儿，大哥无法撒泼耍无赖。我们都是被大哥欺负怕了的，大哥的意思是在试探二嫂的软硬，但二嫂这么漠然地顶了一回，让大哥吃了冷羹，我都快高兴死了！
然而，二嫂也不像我想象的一样给我们做主心骨。她有她自己的心事。三五天就回娘家去住成了她的习惯。刚结婚的媳妇，头一个月回娘家是正常的，婆家应该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我父母在这方面尤其的宽容，二嫂想来就来，想走就又走了。问题在于：二嫂的适应过程太漫长，她结婚之后的半年之内一直都这样。她回来的时候，除了地上有活她去干，其余的空闲时间，她就和奶奶坐在一起。一坐一整天，晚上也是大半夜地回来。这让大家的心里有了不自在。母亲仍然沿用当初对待大嫂的办法：客气、放纵、娇惯，绝不会说半个不字。不同之处在二嫂的态度上，她始终是不温不火的，不给公婆、小叔小姑子难堪的脸色，但也拒绝和我们融为一体，她有意地保持着距离。
二嫂和二哥，自始至终都没有象其他新婚夫妇那样，成双结对地在一起过。母亲经常看着二哥的背影叹气。有一次我听见母亲自言自语：“怎么就栓不到一个槽上？”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仔细想了想二哥结婚以来的一系列事情，好像真不对劲。那些洗衣服、烧炕之类的活，我以为就交待给了二嫂。但事实上不是。那个冬天，我常常在晚上看见二哥蹲在炕洞前弯着脑袋烧炕，早上起来看见他筛炉灰（炉灰中还有没有燃尽的炭，要用筛子晒出来再烧）。在家里的风俗习气之中，男人，尤其是有了媳妇的男人，干这种活会令人心酸。二哥不好意思再来求我，更没有资格命令我给他烧炕，就忍着自己干了。好像是无言面对别人，经常地，我看见二哥面带愧色，眼光躲着别人。
二嫂对我们的和气态度，与二哥无缘，常常，她是拿另一种眼神看二哥，就像当初大嫂看我那样傲慢无礼，跟他说话更是不耐烦，三句话之后就是骂人的词。好像二哥是打火机，一点二嫂就着火。二哥根本就不是二嫂对手，气势上，口才上，二哥都要差一大截，既是二哥干了十几年的农活，他都比不上二嫂；经二嫂指点、调派的事情，每一样都有条不紊（毕竟是劳动习惯了的人，二嫂气不顺也罢，还是会操心地上的活）。诸多的事情，让每一个人都不再怀疑二嫂在结婚前动不动对二哥大发脾气真实性。
奶奶是一个极能“摆弄是非”的人。她能把好事摆弄成坏事，同样也能把坏事摆弄成好事。我父母经常说她是个好坏人。在对待二嫂的问题上，她是功盖于过的。奶奶每天在二嫂跟前说二哥的好处，使得二嫂的情绪没再向更恶劣的方向发展。听人家说过二嫂想离婚，但是她自己终究没有说出来。
二嫂回娘家的时候，母亲就和奶奶商量对策，想办法暖和二嫂的心。但是，外围的力量终究有限，二嫂还是那种钢铁般冰冷的态度对待二哥。先前我说过，成长过程中的烦恼没有及时消化，二哥身上留下了后遗症。在他和二嫂的磨合中，“病症”又发作了。闲下来的时候，二哥常常挽起他的裤腿，露出半截腿来。他的腿上有一道道的伤痕，血印，像是什么尖硬的东西挂过的。二哥的神情，好像是欣赏这些伤痕，又像是示给别人看。我看见了这些，没有太在意，因为在农村环境之中，受点不轻不重的伤是家常便饭的事，况且伤口也不是太深。但母亲给奶奶汇报说是二哥自己用刀划的。奶奶说肯定二哥被二嫂给气急了才这样的。
我毕竟长大一些，感观神经应该是粗壮了，二哥的自残没有再让我有过多的痛苦。夫妻不和睦的严重性，我是在自己真正长大成人后才意识到，而在当时，我相信母亲和奶奶的话，生个孩子就解决问题了。我马上要初中毕业，我在享受好成绩带给我荣耀的同时，也在憧憬我的前程，自觉不自觉中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
和二嫂之间，不知道是因为我懂事了点，还是她宽容，我们俩始终都没有红过脸；不像姐妹那样亲密也罢，但客客气气是一贯的。我赞成别人说二嫂理智的看法，也相信二嫂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自己有两个嫂子，她懂得当小姑子的心理和委屈，所以她不计较我或许有的缺点。如果非要找出我和二嫂之间的矛盾来，那就唯有我不把二哥三哥叫哥哥这件事了。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可以肯定是他们俩哪天“得罪”了我以后。小时候，他们俩老是合起来欺负我，我也常和他们中的一个合起来欺负另一个。可能就在这一来二去的局势变换中，我不再叫哥哥，而是直呼其名。等我父母亲发现这一情况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改不过口来了，让我叫声哥哥的痛苦雷同于杀头。顶着舆论的压力，不叫哥哥我自己也不好受。我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从除了哥哥这个称呼之外的其他一切名词——他们的小名，大名，绰号，昵称——中，找出一个既不显得没礼貌，也不让我失面子的合适称呼来，但都不成功。实在没了办法，我就什么都不叫了，我能用“嗳”嗳得应他们就“嗳”，嗳不应呢，我宁可不说话。反正，我不叫哥哥！
二嫂一来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在奶奶跟前说过不满。我对此有足够的心里准备，当奶奶把二嫂的这一意见转述给我的时候，我除了心里烦二嫂“要求高”之外，没有其他的反应。其实我早就打算过，二哥结婚后，我会再试着解决叫二哥的问题（叫三哥的事情还没敢奢望，我抱着解决一个是一个的决心和希望），但我的前提是悄悄地，不能被人发现，在别人的不经意间完成这项工程。但偏偏，二嫂她耐不住性子，非要把这事急着抖搂出来；她这一抖搂，我就像了阿Q，头上的伤疤，别人说不得，看不得，更加摸不得。我忌讳一切有非叫哥哥不可的场合，能躲就躲。
可二嫂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我，她想让我这棵铁树开出花来。所以她用心地寻找机会，给我“制造麻烦”，企图让我躲不过而不得不叫出哥哥来。她喜欢先问我什么什么事情做得怎么样了——这些事情一定是二哥做的，等我如实回答之后，她接着问：“是谁做的？”我就被套了。为了避开叫哥哥的痛苦，我会明目张胆地撒谎，说不知道。我的应对能力也不差，几次之后，我就有了抵抗的办法。我把“不知道”向前挪一步，凡事沾着二哥边儿的事情，都用“不知道”来回答，这样她再没有套我的扣儿了。二嫂并不放弃，她也在迂回着想办法。她换的“花样”是：有什么找二哥的事情，她自己不动口，非要我喊。起初我用“等会儿”来推脱，她再逼迫时，不管远近，我都是跑过去站到二哥面前给他传达二嫂的旨意；这样麻烦一点，但能躲过叫哥哥这件让我疼破头的事情。有一回在地里干活，我和二嫂种麻籽，她拿着铣负责在埂坡上别开一条缝，我负责在里面撒种子，我们边干边聊着天，挺开心。可就在这高兴的时候，麻烦事情出现了，原本在犁地的二哥突然因为什么事情要回家去，都走过一块地了，二嫂做突然想起状，说有个什么装着种子的袋子，要二哥来的时候带上，二嫂说：“赶紧喊住你二哥！”十万火急的口气。
又是那一招！我心里很明白。当然我还是喊不出哥哥来，名子更不能当着嫂子的面叫。
“今天就种啊？”我语调慢慢地问二嫂。心里希望二哥赶紧走，最好能在一分钟之内拐过那个果园的墙角，让我们再看不见。
二嫂说：“是要种啊！再不种就迟了。”
我抬头看了看二哥，还没拐过墙角。我说：“这么远了，我喊他也听不见。”
二嫂说：“你大声喊。”
我说：“逆着风呢，肯定听不见。”
二嫂把铣往旁边一插，说：“你快点喊，今天种不上怎么办？”她的情状好像是十万火急上又加了一万似的。
我也急了。把手里的种子袋子往地上一扔，说：“我去拿！”
那天二嫂的“阴谋”又没有得逞，我也不高兴；我觉得叫声哥哥，他又增加不了斤重，二嫂何必这么“逼人太甚”？越想越讨厌。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叫不出哥哥，二嫂的“太着急”也是我归咎的原因之一。
实话地说，我的脾气硬，心肠是软的。我虽然没有叫二哥为哥哥，但是随着我的长大，对他是尊敬有加的；别人都跟他对着来的时候，我会安慰他；他应该不会忘记这一点。但二哥的耳根软，一定受了二嫂的影响，加上他性格中自怨自艾的毛病，认为我不叫他哥哥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经常在别人跟前痛斥我的这一逆行。
我知道我的缺点，也明白它的顽固性，二哥怎么怨恨我，我都选择沉默。同时，我也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尽量不要和他们俩靠得近，免得一不小心麻烦缠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