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想回到稷宫的时候,多想找回我的眼泪,曾经那些一起喝酒击节高歌的人都死光了吧,我的热血燃烧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该熄灭了。”
——萧云
萧云悠悠醒转,头痛欲裂。
我是在哪里?他挣扎着睁开眼,周围的景象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熟悉的卧榻和梨木桌,脑海中嗡地一声响:这不是自己的住处吗?
艰难起身,头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气,真的是自己的住处,窗外漆黑无比,四下静谧无声,什么时候自己回到了住处?萧云只记得自己忍着头痛往回走,腰间的苍云剑在剑鞘里急不可耐地轰鸣,然后就不记得以后的事了。
难道是自己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自己做出了返回的决定?萧云恍惚地想,看了看腰间,却发现一直佩戴的苍云剑不见了!
萧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就要奔出房门寻找。这把剑是萧家祖传的宝剑,当初父亲把它高高挂在祭堂上却从来不去碰它,还警告过萧云不要去碰。毕竟是年少调皮,萧云偷偷地取下了宝剑,苍云剑却红光大作,龙吟不绝,闻声赶来的父亲神情复杂地看着宝剑很久,最后还是将宝剑交给了萧云,却只教了他一套剑舞。如果不是石无畏将军把军中的剑法传授给他,萧云至今顶多也就是会舞几个漂亮的剑花而已。可是石将军明明是父亲请来教自己剑法的,为什么父亲又把他赶走了呢?萧云一直想不明白。然而,苍云剑对他无比重要这一点是明白的,有时候萧云甚至感到剑是有自己的魂魄的,如果没有这把剑他的剑招的威力也会下降好几成。
“你醒了。”一个有点尖厉的声音从屋子角落中传来。
萧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看向角落。一个人慢慢从墙角的黑影中走出来,眼神犀利如长枪。
淳国,敖谭。
萧云松了一口气,敖谭虽然是枪术班的,但平时经常往来,虽然他性格桀骜不驯,但是对萧云似乎格外有耐心,两人时不时还切磋一下武技。几个月来两个人已经相当熟稔,可他想起苍云剑,又焦虑起来:“是你送我回来的?我的剑呢?”
敖谭没有向往日一样很快走上前来,他不断审视着面前的萧云,眼神闪烁不定,看的萧云都有点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他缓缓抬起右手,萧云顺着望过去,才发现苍云剑原来在他手里,一股血流正从敖谭手心里流出来。萧云一惊,这才注意到敖谭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好多。
“怎么回事?你跟谁打了一架?”
“没事,我从城里回来见到你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就把你扛回来了。”
“城里?你参加平乱了?谁和你一起?”
“几个蟊贼罢了,我自己就应付得了。”敖谭把苍云剑递给萧云,咧了咧嘴角笑了,却疼的呲牙。
蟊贼?萧云可不相信,敖谭的枪术是稷宫这一届学员中最强的,他的暴雨梨花枪攻守兼备,在平常试手时从未受过伤,就连霸王枪汤方诚和他对攻后也说:“敖谭若早出生二十年,稷宫枪术教头可就不是我的位置喽。”如今敖谭连连撇嘴,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究竟是什么人能把他伤成这样?
萧云担忧地看着敖谭,渐渐觉得头疼的感觉消散了。“要不要包扎一下?”
“真的是小伤,交手时分神了而已。”嘴上说的轻松,敖谭的眼中却有一丝复杂的神色闪过。
萧云狐疑地眯起眼睛,却知趣地没有追问。兄弟不想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阵大风呼啸着从窗边挂过,夹杂着雪花砸到窗纸上扑扑作响。
“萧云,陪我喝点酒吧。”敖谭有些虚弱地笑道。
“你刚受了伤,喝个蛋的酒啊。”萧云笑骂一句。敖谭却不理会,开始挑拣大块的煤炭丢到火炉里,又拎了两壶酒煨上。
萧云苦笑着摇摇头,敖谭这个拗脾气,性子上来谁也管不了,也罢,舍命陪着喝就得了。
说实话,萧云此时也想喝几盅,两人都是离开家乡漂泊到天启的武者,彼此惺惺相惜,话语也比和别人投机得多。
少顷,酒已热得,萧云拿出了自己藏的一点干肉和花生,倒酒满杯,和敖谭边喝酒边吃了起来。两人盔甲已卸,武器斜放在一边,炉内火苗闪动,屋外大雪飘飞。
敖谭给萧云和自己斟了一杯酒,两人举杯致敬,各自一饮而尽,杯酒下肚两人同时被辣的吸了一口气,冀北的豆子烧酒相当的烈。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空气中肃杀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萧云举起一块牛肉干放入口中缓缓嚼着,敖谭看着萧云道:“萧云,你有没有想过,进稷宫是为了什么?”
萧云一愣,腮帮子动了动。脑海里不禁浮现起萧铁的面容,不禁想起中年先生给自己算命的那天下午。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一切的改变源自先生的那一卜九幽冥卦。他沉声道:“你应该听过前朝诡道兵家项空月当年作的那首诗吧?”萧云端坐身子,举起箸有节奏地敲起桌面,缓缓而歌。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一曲歌罢,四下俱寂,萧云的眼睛似乎湿润了。敖谭神情也有点激动,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云兄,你我皆欲有所作为,我明白。”他把酒杯重重地一掷,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萧云疲倦地看着他。“我所想的不过是终结这个乱世,还天下苍生清平而已。”
“胸怀屠龙之志的男人,说出的话怎么恁地老气横秋,来来来,与我共饮此杯!”敖谭再度举杯,他有点诧异,萧云平日里是个相当清冷的少年,像今晚这么多话可不多见。
“是啊,谭兄,可有时候我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平天下这件大事根本不是你这个蠢材做的到的,赶紧卸甲归田娶个媳妇热炕头才是要紧的事情,你说好不好笑?”萧云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捶打着桌子,表情却没有一点喜色。敖谭明白萧云的苦衷,如今想要在军队中混出名堂,出身背景太重要了,萧云家的情况敖谭并不了解,但想来也不过是冀北的一个小贵族罢了。
“云兄,你刚才唱了一曲项空月的歌,那你应该记得他拜师的时候,跪在雪地里连续数天,快要死的时候吼出来的话吧?”敖谭笑了笑。“那也是一个雪天,雪下的不比今夜小。”
“我叫项空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从先生箕帚,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还有很多心愿!”
萧云静静地看着敖谭,嘴唇抿了抿。
“在濒死之前他做了最后的努力,终于感动了先生,成长为后世的诡道兵家。”
“所以,云兄,只要你还有心愿,只要你的血还在燃烧,就绝不能放弃啊,除了这条命,我们还能舍弃什么?倒在追逐心愿的路上不也是很壮烈的一件事吗!”
“所以,一旦认准,就沿这条路走下去吧!”敖谭最后的话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
萧云愣愣地看着敖谭,突然笑了起来,这一回是温暖无比的微笑,是从内心漾出的快乐。
“好,咱俩都要坚持下去,二十年后还要像今天这样喝酒谈心。”
“何止是喝酒谈心,二十年后咱们还要比比,是你的剑厉害还是我的枪更强。”
“忘了告诉你,我的弓术比剑术还好哈哈哈哈哈哈!”
“混蛋,那就比马,老子七岁就开始骑马,还会输给你?”
“比就比!还要带老婆过来,比比谁的老婆漂亮!”
“哈哈哈哈哈那你肯定输,你看看你那副尊容!”
两人大笑不止,默契地举杯,“干!”再次一饮而尽,屋里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萧云捡起一粒花生丢到嘴里咯嘣咔嘣地嚼碎。“今夜城中大乱,同僚皆在城中死战,咱俩在稷宫喝酒聊天是不是有点太烧包了?”
敖谭正用右边的牙齿死命撕扯着一块牛肉干,闻言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今晚这事太诡异,金吾卫没有那么强的战力,居然就敢谋反,而且这么长时间还没平定下来,咱们这些人参战只是添乱罢了,相信老石头吧。”
萧云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我是肯定打不了了,你怎么自己进城去了?”
“哼哼,因为我的枪该饮血了。”敖谭终于撕开了那块牛肉。
“什么?”萧云诧异地看着敖谭。
“你不知道啊,我这杆梨花枪是把凶兵,饱饮人血后使用起来才得心应手。”说着,敖谭拍了拍身边血红色的长枪。
“你这不会是河洛的魂印兵器吧?”
“是不是魂印兵器我不知道,风****军中所有枪都怕这杆枪,下雨天它会发出哭泣声音这我是知道的。”
“这么凶的兵器,你居然用到现在神志还没有受影响。”
敖谭闻言,身子微微前探,看着萧云一字一句地说:
“谁说我没受影响?”他霍地扯开衣服,袒露出胸膛,敖谭的胸前居然满满遍布着疤痕!
萧云看的头皮发麻,连忙道:“这疤痕怎么回事?”
敖谭把衣服整好,重新落座。“这把枪凶动的时候,只有用自己的血才能喂它。”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
萧云睁大了眼睛看着敖谭。凶动起来连自己主人的血都要畅饮的兵器,怎么听里面都是藏了什么邪恶的灵魂。
“别担心我了,倒是说说今夜的事吧。”敖谭打断了还想说话的萧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下。
“嗯?”
“你知道我在城中猎杀敌兵时,发现了什么吗?”
敖谭的脸色凝重起来。“天启七十二坊那一片,我亲眼看见一队羽林天军冲过去,但是我在外面看着他们跑过去,身影就在我眼中消失了。”
“消失了?”萧云咽了口吐沫,本来抬起的酒杯也放回到桌面上。
“没错,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横在七十二坊街口,我有种感觉,那条线内外,是两个世界!”敖谭瞪着萧云,咬着牙道。
萧云悚然,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窗纸上不知何时映出一个黑影,有人站在屋外!两人同时觉察。
萧云的手瞬间已反握住苍云的剑柄,与此同时敖谭已提起梨花枪作出了长蛇式的姿态。两人虽然坐着,但气势一下子凌厉起来,屋内陷入了沉寂。
屋外的黑影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似的,还在窗纸上跃动,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敖谭的手指比划了一二三的动作,两人同时抢出屋门!一出屋门敖谭立即下蹲,长枪直指,萧云在他身后挺剑横移,两人看清眼前的事物,同时愣住了。
“萧云哥哥?”清脆的声音响起。
眼前是羽嫣然娇小的脸,表情有点不自然。萧云松了口气,把剑垂下。“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叫你在知星楼待着吗?”
羽嫣然闻言低下脑袋。“嫣然好害怕,紫轩姐姐也不陪我说话。”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所以我就跑过来找你来玩啊,没想到屋里有个不认识的哥哥,嫣然就在想要不要进来。”她在地上欢快转起圈,“要不要呢,要不要呢......”她停下来,“就转了好久。”
萧云挠了挠头,,有点哭笑不得,正好看到敖谭一脸的惊艳表情,打了个哈哈:“那个,这是我兄弟敖谭,淳国的风****都尉。”敖谭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对着嫣然行了个军礼,逗得嫣然捂着嘴笑。敖谭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严肃了点,尤其是女孩在场的时候。
三人重新回到屋里,羽嫣然在风雪中走了一阵脸冻得发紫,萧云把炉子又烧的旺了点叫她坐到离炉子近的地方烤火。兄弟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继续喝起酒来,羽嫣然托着腮看着两人,不时插嘴说几句话,提到的宁州风物也让两人大开眼界。小屋里炉火殷殷,气氛温馨无比。
两壶冀北的豆子烧见底,两人都有了点醉意,话越来越不着边际。突然敖谭把酒杯在桌上一磕,大着舌头道:“萧、萧云,你为什么没加入任何组织?”说完他抬起头看着萧云,神色狂狷。
萧云晃了晃快空的酒瓶,懒洋洋地说道:“你觉得我的性格适合在组织里待吗?天驱与辰月,呵呵,你觉得天驱真的是为了守护九州的和平?至于辰月不过是挑拨与平衡的野心家而已,就算现在战河山把他们稳住了,表面上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些杂碎罢了,隐藏在幕后的是一个你我都摸不清的强大力量。哼哼,什么正义,我只看到,”萧云咬着牙说:“千年来有天驱和辰月,九州就一直不得安宁!”
敖谭好像被噎着了一下,坐在那里看着萧云,表情阴沉下来。“萧云,你不要乱说,九州以前的战争你我都清楚,原因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铁甲依然在,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每当乱世来临,天驱武士凭这句话就能集合起一支庞大的军团,他们为了止息兵戈付出多大的代价历史青天可鉴,你一个冀北的小贵族知道什么?”
萧云哈哈大笑起来,一股辛酸涌上心头。“好,我是小贵族,你敖谭是淳国七皇子,领风虎第二十七卫,我比不上。”说完倒干酒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自己家的事情一直是萧云心中的隐痛,来到帝都后他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该如何说呢?说自己的父亲萧铁曾是冀北国大将军,后来跟蛮族作战不力死于沙场?自尊心驱使着萧云保持着缄默。敖谭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刚才反应有点过度,求助似地看向羽嫣然。羽嫣然眼珠一转,笑吟吟地扯了扯萧云的袖子。“云哥哥,谭哥哥他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啦,你看今晚雪这么大,咱们出去看雪吧!”萧云本来心情低落下来,被羽嫣然这么一闹也不好意思再拉着脸,起身捶了敖谭一拳,“走啦,大皇子,跟小贵族看看天启的雪景去。”
敖谭局促地搓了搓手,估计是很少给别人道歉,“萧云,只知道你是冀北的一个世家,还真不知道你以前的事儿.......”萧云摆摆手,刚想说以后慢慢讲,眼光突然凝到敖谭的手上。他的右手大拇指上套了一个青灰色的指套,正面铭着鹰徽。敖谭注意到了萧云的目光,想把手缩回去,但还是没有那么做,叹了口气,“今晚杀敌前戴上的,忘了取下来了,你要替我保密。”
“萧云?”敖谭疑惑地看向面前的伙伴,萧云看了指环半天不知何故在发愣,听到呼唤身子颤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是什么指环?”羽嫣然也好奇地捧着敖谭的手。“对啊谭哥哥,这个指环好特别喔,好漂亮!到底是干嘛用的?”
敖谭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笑了。“也难怪你们没见过,现在不是前朝,告诉你们也无妨,这是天驱宗主的指环,存世一共有七枚。”他把指套转了个面展示给他们。“我这一枚万垒之鹰,上面的刻字是‘??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
萧云眯着的眼睛一下睁开来。看到他的眼神敖谭的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我小时候在家里........看到我父亲好像也有一枚。”
“我明白,但是,这棋,还没有下完。”
太清宫中,战清风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大殿门霍然洞开,大皇子战清雪挺剑立在门口,神情狰狞。“父皇,今夜之事都是由这个逆贼而起,待我手刃此贼为国除奸!”他挥剑跑向战清风!
战清风还背对着战清雪坐在那里,看手势还要落下一子,闻言略略一顿,战河山苍老的面容闪过一丝不忍,欲张嘴呼唤,却为时太晚。
战清风终于还是下了一子!
咻咻的破空声响起,几支黑色的羽箭从宫门射来,径直穿过了奔跑中的大皇子的身体!血花四溅!
“父、父皇,待我诛此贼......”战清雪颤抖地跪在地上,血在身下汇成一滩。他保持着向前突刺的姿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战河山太阳穴上青筋突起。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也许撑不到这盘棋下完。
战清风静静看着父亲。“缇骑虽然只有五百,但应该可以扭转局势的,父皇不必担心。”
阵阵喧哗从宫门传来,马蹄哒哒声密集如雨点,黑衣黑甲的缇骑渐渐出现在视线里。夜风吹过,几片雪花刮进大殿,老皇帝又咳嗽起来。
缇骑是雍朝侦察缉盗的特殊武装,一向由大皇子战清雪统领,人数不多但有赫赫凶名,据说可以匹敌羽林天军至少三个中队。看来战清风这一局布置的相当周密,甚至连归属大皇子的武力都临阵倒戈,要完成这一点,至少要数十位三品以上的大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可能做到,朝党之私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战河山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嘴角边已然带上了斑斑血迹。他枯木般的手竟然还颤颤巍巍地伸向棋盒,老人居然还想下棋!
战清风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局势已经很明显了,老头还要负隅顽抗么?守卫宫门的侍卫已经退散,金吾卫也纷纷涌进了太清宫,有几处偏殿已经燃起了大火,宫女的惨叫声和士兵的狂叫声隐隐传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战河山这一局棋,输了。
变故发生在战河山的手将要触到棋盒那一瞬间,几十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殿中的大梁上悬垂下来,身上的黑色披风高高扬起,手中利刃的寒光一闪而灭。
无当飞军!战清风白皙的脸庞顿时染上了一层暗红色。
无当飞军们纷纷从手腕处射出钩索,深深嵌进宫殿的墙壁上,拉动身体向前后又发出新的钩索,如此交替,几十朵乌云在空中飘一样地冲出了大门!
远处的缇骑也发现了冲出来的这股敌人,扬起马刀高喊着什么,发起了冲锋。
‘嗖!嗖!嗖’几十道钩索各自插进缇骑坐下马的身体,战马痛的嘶吼起来!借着拉力无当飞军迅速飞过几十码的距离,飘飞到缇骑们头顶的上空!寒刃整齐地下劈!
乌云飘过,纷纷落地,地面上留下了几十颗缇骑的脑袋,不少无当飞军也因为没来得及把钩索从马身体中拔出而被吃痛的惊马活活拖死!
老皇帝终于还是握住了黑子。
无当飞军只是延缓了缇骑的冲势,剩余缇骑勒住马头,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一排排黑色的铁筒从宫殿房顶的琉璃瓦上伸出来,对准了黑甲缇骑们。奇怪的是黝黑的铁筒上居然还有三个孔洞。
战清风瞳孔急剧收缩,他认得那是什么!虽然火铳并没有在战争中普遍使用,但宫中还有一营禁卫装备了这种被认为装填弹药麻烦的武器。那是三眼火铳!
如果是骑兵冲锋中这点火器根本无法阻挡冲势,但缇骑刚刚被无当飞军一滞,在火枪兵眼中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宫殿顶上遥遥传来一声大喝:“飞雷营,射!”
‘砰!’上百把三眼火铳不断喷吐着火舌,火药纷纷打进毫无防备的缇骑身上,绽出点点血花!红色的血花绽开在漫天飘飞的雪花里,看起来竟有一丝别样的美丽,战马发出阵阵哀鸣,身上血肉模糊,还有的缇骑眼睛被击中,捂着双眼掉下马来大声惨叫,刚才还形成阵势的缇骑瞬间被射击得七零八落。
战清风哆嗦着嘴唇,他望向半躺在病榻上的战河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还有金吾卫,他们马上就能杀到这里了,他想说。
老人也望着他的儿子,眼神中充满悲悯。“我赢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不是你的,你抢也抢不来。
他的枕头下压着改换继承人的遗诏,继承大宝的名字是九皇子战清风。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有力气去说什么了。大皇子性情温和懦弱,本非一代雄主,适合皇位的应该是多谋善断的战清风,然而战清风阴狠的一面又让老皇帝踌躇不决,他久卧病榻,对朝堂的掌控大大减弱,有多少大臣还听命于他都很值得怀疑,大皇子能否在他死后顺利登基更是未知数。
后来朝野才知道,那天夜里,天启城中死的光禄勋范静唯是清风党中的二号人物,正是他的死促使清风党孤注一掷提前发动了政变。
原来一切都是战河山的试探,不知道战清风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帝王家事,本就隐晦难言。
门外有士兵跑进来急报:“报告,羽林天军骁骑尉石无畏将军,率军赶到!”
“报告,羽林天军果敢尉陶宇将军,率军赶到!”
“报告,羽林天军大都督田景州将军,率军赶到!”
“报告,稷宫枪术总教头汤方诚将军,孤身赶到!”
“报、报告!”三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立在殿前,浑身是伤,几乎是互相扶持着站在那里。
“稷宫四星尉官吴安澜!”中间那个汉子艰难张开嘴。
“稷宫三星尉官陈克敌!”右边的小个子手里还握着已经拉断了的弓。
“稷宫三星尉官白一鸣!”左边的大汉拼命支住长枪稳住身体,声音嘶哑。
“前来护驾!”
老皇帝抬起眼,眼神越过呆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战清风,越过倒在血泊里的战清雪,越过殿门前三个互相支持的身影,投向残破的宫门,投向余焰未熄的太清阁,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好像升到了空中,低头俯视广大的天启城,三百坊在空中看来那样渺小,还浸没在熊熊火光里,夜风呼啸,夹杂着飘舞的雪花打在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整座城池都是寂寞的,巨大的悲伤从心底涌出,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曾一个人持锏挺进专犁的洞窟,顿时一阵恍惚,觉得已变得遥远不可想象。世界渐渐变的模糊。
战河山闭上眼睛。一滴沧桑泪珠从眼角滑落。
他倒下的时候身体碰翻了棋盘,黑白的棋子在地上跳动着,久久不肯停下。
没有人数的清楚,黑子仅仅赢了白子一子。
史载,
雪舞太清之夜,大皇子战清雪于乱军中被杀,九皇子战清风被羁押,后被即位的雍悼帝战清霜赐死,皇帝战河山本人亦于那天夜晚驾崩。后来对清风党的清剿持续了十日,京中尸体无处堆放,竟然堵塞了稷宫的太湖,水面之小,竟似用一勺可覆。
此役金吾卫五卫皆被诛杀,达三万四千余人;羽林天军死伤亦重,阵亡一万五千;无当飞军从此再未集体现身,缇骑五百士全部阵亡在火枪乱射中,而飞雷营作为一支重要的武装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
天启城中大火三日未熄,四十二坊完全被毁,民众死亡不计其数。
稷宫三千子弟,归来仅一千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