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在阴森寂静的老林子里的凄惨叫声显得格外渗人，我惊魂未定片刻间，兴贵叔叔已几个纵身过去了，我紧跟在后想去看个究竟。还未等我近前那人影，兴贵叔叔细细的嗓音已经传来：“崽哩，你是哪家的？”那人影只顾啊.....啊.....地惨叫，这等片刻间，我已经来到跟前，在手电筒的光柱下，一个满脸青春痘，眉眼似乎几分眼熟的脸庞被肩膀托着扭过来，苍白而痛苦的扭曲着，手掌撑在地上，屁股撅起，右腿在不住地在颤抖着......兴权叔叔问道：“崽哩，还能动不？”他这才双手一用力撑起来，左腿膝盖顶住地，慢慢用屁股挪着翻过身来，再双手反过来撑住上身，但右腿已经动弹不得了。这一看，我惊叫一声：“瘌痢子！”这不就是在滨洲到平江的水路上，遇见的宁古渡上船的瘌痢子吗？听我这么一叫，他便无力地垂下了头，满头如枯草一般稀疏的头发底下露出一个个的铜钱大小的斑斑点点，看得我顿时头皮发麻，瘙痒难忍。这，就是小时候农村里面常见的鬼剃头，是真菌头癣导致着一簇簇的头发一夜之间掉光，俗称癞痢子！兴贵叔叔看我认识他，便问道：“平一，你认识他哩？跟着我们来这里干嘛？”我哪里知道呢，唉，也不管了，我蹲下来，对瘌痢子说：“你的腿，动不了了？”瘌痢子直起身来，试着动弹了一下，立刻面露痛苦......说到：“脚脖子崴住了。”这时兴权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身旁，他把我往一边推开，对着瘌痢子说到：“崽哩，我给你接上，忍着点。”说完，轻轻地脱下瘌痢子的棉鞋，但也使得瘌痢子啊，啊的乱叫起来，兴权叔叔对兴贵叔叔道：“按着点他。”兴贵皱着眉头，似乎极不情愿，估计是被瘌痢子头上的铜钱疮斑给恶心到了，但还是走到瘌痢子身后，坐下来，双手箍住瘌痢子的腰身连着手臂，瘌痢子看这架势正想挣脱，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兴权叔叔一手抓住瘌痢子脚脖子，一手握住脚掌，用力一扭，只听咔擦一声，又紧跟着瘌痢子啊......的惨叫，脚脖子接上了。兴权叔叔站起来，拍了几下手，说道：“可以了，崽哩你坐着别动，休息下。”瘌痢子一头虚汗，慢慢镇定了下来，也没等我们再问，便提着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你，你是平江原家的后人哩......我是隔壁霍家村的。”语音刚落，兴贵叔叔大声喝道：“霍家的崽？跟我到这干嘛？说！”
一个世纪以来，宁古渡霍家可是顾家的世仇哩，中间又参杂着我们原家，理不断的恩怨情仇，虽然已时过境迁，如今已是新社会，但两家人的心里世世代代总有着说不清的芥蒂，不辨是非，各执一词。特别是顾家，今时的老人们比如顾兴国大爷、顾里河老爷爷，早已将世仇渐渐转变成和霍家的暗暗地比试，人、钱、物......祖训还在一代代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两村的后人。
看来原家人这次到访宁古渡，还是惊动了两村似乎早已平静的岁月。瘌痢子这么直接地道出自己是隔壁霍家村的探子，难免不让兴贵叔叔激动起来，反正自己落在了原家的人的手上总好过顾家人吧，再说跟我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个少年朋友，原家人对他的善举看上去也不像坏人吧，便一五一十地道来：“我们霍家听说原家的后人又来了，还带来了后生崽哩，就想知道你们这次过来是干嘛哩，顺便探探原家现在是什么势力，后生崽哩都是干什么的。”这倒是大实话，好奇嘛，村里方圆十里有什么热闹，跟过来瞅瞅也是情理之中，何况干系到三家这一百年的恩怨哩。
兴权叔叔倒是非常淡定，听完什么也没说，估计也觉得就这么个霍家崽崽也犯不上让我们原家人说三道四，就转过身去继续举着镰刀砍起坟头上面的枯草来，兴贵叔叔似乎疑心未落，眉头依然紧紧地锁着，被燃尽的烟屁股烫了一下，方才赶紧丢掉，手指互相搓揉着，迟疑了片刻说到：“平一，你跟这崽哩真的这次过来水路上认识的？”我赶忙答道：“嗯，嗯，就在宁古渡口哩，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哩。”兴贵叔叔这才转身下去，嘴里依然嘀咕着什么似的。只剩下我和瘌痢子了，他问我：“你是叫原平一哩，平一，帮我个忙，口袋里的烟掏一下，还有个打火机帮我点上。”我看他双手撑的辛苦，似乎也不敢乱动，便照做了，瘌痢子长长地从嘴里吐出了个烟圈，道：“平一，以后我瘌痢子就把你当兄弟了，你们原家人不像村里说的那样，凶神恶煞，欺横霸市哩，我跟你讲过，我是村里埋人的后生崽哩，别的不说哩，我胆子很大。”说着瘌痢子眼睛里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透出了光亮，：“我很小就敢一个人躺在坟堆睡觉，夜里绿莹莹的鬼火从坟头窜出来，在林子里游来游去，很好玩哩，有一次在乱葬岗里跳着玩，踩塌了个荒坟，掉进了坟洞子里，棺材板子被我砸地稀烂，我一屁股坐在个死人天灵骨上，里面全身蛇蛋，我还捡了几个回去烤了吃哩。”听到这里，在瘌痢子的胡乱言语调侃之中，我的背后是一阵一阵的阴森透着凉意，现在，我可是在老林子的祖坟堆里啊，四周宛如将入夜的昏暗，借着手电才能辩得清瘌痢子脸上得意的嬉笑。
我丢下瘌痢子一人，又顺着山坡，走到了兴权叔叔让我锄草的最下一层的两处小坟，仔细地辨认着石碑上经年的刻字：故先考隆公原隆举大人，再仔细看，除了一些阴文的图案，居然什么都没了......生、卒日期和立碑后代子孙没有任何交代。这......连我这个高中生都看出来的问题，怎么会出现在曾祖父原隆举的墓碑上了，按道理曾祖父过世之时，原家并未家道败落至此啊，爷爷十几岁时不也过着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日子吗？还是另有隐情？对着祖辈的坟冢，我也不敢再乱自揣测，另一处大概是曾祖母罗氏的了吧，我上前一看墓碑，居然也是和曾祖父的一样，十分粗陋，于是，我开始丝毫不敢懈怠地细细地锄起草来，眼看坟头渐渐地显出了轮廓，兴权叔叔在上面喊我：“平一，可以了，你上来吧。”我赶忙爬上叔叔站在的第二层的大坟，兴贵叔叔也在一旁抽着烟，兴权叔叔开始对我讲解起来：“平一你看这一层的山坡的六处坟，就是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了，他们都活到八十多九十岁哩，连你的祖婆婆们也一样，活着的时候身体都非常好，都是年纪大了睡着了过世的，”说着带着我来到最中间的那一处坟前，杂草都已锄尽，显得丽亮了许多，碑上刻字：先考泰公原泰普老大人，生于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卒于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光绪十八年平江县进士及第翰林院编修，光宗耀祖，福阴后代。我一口气心中默念下来，心中顿时对原家祖辈的崇敬与追思油然而起。脑子里却开始闪现出昨夜梦里那个教导我好好念书的白胡子老爷爷来，兴权叔叔一旁已在碑前供台上摆好水果和几瓶烧酒，又点起三炷香，恭敬地跪地三拜，插入到香坛，接着兴贵叔叔如是照做，又递给我三炷香，帮我点好送到我的手中来......待我起身，兴权叔叔语重新长的对我说：“平一，从你曾祖父起到我们这辈，再没有一个考取大学的人哩，你的爷爷、爸爸的名字还有我和兴贵的都是他老人家给取的哩，但是都没有一个念出书来的人，接下来看你哩，回去好好念书，考上个大学再来这报告一声，我们原家你要带好头，你可是长孙哩，给你的弟弟们做个榜样！”一番鼓励，我暗暗下定决心，回滨洲了好生念书，否则真的对不起这地下长眠的原家祖先哩。一旁的兴贵叔叔倒是面无神色，板着脸，心事重重地望着墓碑，想说着什么但又压了回去。接着又来两边的坟前，分别就是原家泰公原泰雷和原泰兴的长眠之处了，一一拜祭之后，兴权叔叔又道：“我们原家两代人一直到你曾祖父都是平江县里的首富，都是几代人辛苦打拼下来的，来的时候已经跟你讲了，平江的渔业、药材和一直到宁古渡刘家村的地界整个流域的码头都是原家的哩，更别提方圆百里的良田和沿江街道做小买卖的铺面了，你爷爷后来经常和你细爷爷们几个兄弟坐着船顺水一路默默地看，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幼时的原家记忆哩，日本鬼子进平江县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山匪和水霸四起，乱世之下，你曾祖父又抽大烟又嗜赌成瘾，败光了产业......原家赤贫如洗，你爷爷和他的兄弟们都自己学了门手艺，有篾匠、豆腐坊、箍匠......养活自己，整个平江的老百无不嗟叹，当年赫赫有名的原家沦落成了街边上流浪汉，直到平江解放了，才渐渐生活有了着落，原家后人才又成家立室，开枝散叶。说到此处，兴权叔叔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定了定神，道：“我们回村吧，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们不也蛮好的哩，我在国家单位，兴贵做石材生意当老板，后生崽崽都要争气，千万不要学你曾祖父，败家少爷，又是短命鬼哩。”说着指向山坡最低那一层那两处小坟，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如此粗陋，权当反面教材了。唉......对于我这种生下来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后生崽崽，想到刚才亲手锄草的曾祖父坟前，那么粗陋和孤零零，此时不禁同情，更别提何怨愤之言了。说罢，我们仨收拾好工具等随身包裹，准备离去。
我突然想起，上坡上还在休息的瘌痢子，赶忙喊道：“瘌痢子！瘌痢子！”却无人回声，跑近刚才的灌木草丛一看，早已没人影了，除了乱草堆里散落的烟屁股和一团皱巴巴的烟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