飔然不再扶心口,血如岩浆般呼啸着翻滚,直至冲出她的血管,齐聚在灵魂顶端,将她整个人都烧到沸腾稀烂。
沈凡衷心喜悦的小脸儿,在这滔天怒浆上,洒了一把油。
她感到喉咙血气上涌,体内有刺猬在横冲直撞。
“这事,路大人知不知情?”
试图抓住一根稻草。
沈凡点头,“当然。每名新晋的典学、直讲,都要征哥哥亲批的,姐姐怎么连这也忘了?”
稻草被海浪卷走,她跌入修罗地狱,黑火盖身,再无喘息的力气。
后来,当路征回想那一天,他竟早就知道那桩谋杀会发生。
当飔然被梦魇折磨的不得安宁,他又何尝不是。她虚弱不堪的倒在提上,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惨白的脸,如在水底浸泡了一百年,看不见泪痕,却听到她绝望的哭声,震耳欲聋。
“子辰,救我……”
她拉扯着腥绿的海藻,茎叶断裂,她被看不见的妖鬼拖走,消失无踪。
飔然因怀上了他的孩子,而痛恨自己。
而他之所以渐渐失控,是因为曾那样渴切的盼望着,胎儿会是使她意识到与他相爱的契机。
契机已至,她的确是因着这孩子而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她从不想要这孩子。不想到,等着一个借口,将它摆脱。
她终究是不爱的。
不然,她不会将红花带在身上,隐秘而安全的缝在内衣里,只等那足够说服她的理由,顺理成章出现。
连夜会诊的太医说,他们从未见过人可以流那样多的血。也未见过那样的女人,皮肉撕裂的疼,骨髓尽麻的痛,红淋淋的死胎从她体内取出,她不掉一泪。相府上下,爱她的可怜她,恨她的可怜孩子,都已泪流成河。
那是宣铎的出征前夜。人马已到了盛京城外,听闻讯息,他硬是掉头回来。皇帝驾着他的战马,亲自到景澜宫接了皇后,两人一同出宫,赶到了崇仁坊的丞相府。
当太医问路征,“保孩子还是大人?”,路征怒,唰的拔出了书案上的宝剑。可他甚至无气力说一句话,两臂终于垂下。
宣铎没有失去理智。那一瞬,生怕路征因对飔然的恨而说任何傻话,于是迅速接上,“混账!给朕救程飔然,救不活,你们一个个提头来见!”
皇后在他身边,捏紧了宽袖底下的纤素手。她低声自言自语,气的语无伦次,“飔然她……她怎么可以……那是他的血脉,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啊……”泪扑簌簌而下。半晌,她拉住了宣铎的衣角,瞥向路征的眼神,悲若死寂,“三哥,子辰的心魔……我们怕是再也没有办法了。”
飔然并没听到这一语成谶的宣判。她身在凶房中,因了自作孽而奄奄一息。
那一觉,她没有做梦。激烈过后的安静,如同躺在墓穴里。她得以将那沉息好久的念头,拿出来打磨。
死。
那是最幸福的所在,最后的救赎。
她盼着睁开眼时,会看见路征持着他的剑,砍断她的脖子。
飔然苏醒,眼前一个着金甲红缨的侧影,抚膝而坐。男子英武的脸渐渐清晰,她没能盼来最后的惩罚,失望了。倒不知,这事连出征的皇帝都惊动了。
宣铎看向她的眼神五味交杂。她久久的品着那同为“多余的孩子”的目光,忽然发觉,他好像看着他自己。
她幽幽的笑,其实只是一个咧嘴的动作。笑不出,哭不出。无数次的,她想着毁灭,不去思考毁灭后的自己,该是怎样残败的形状。
“怎么这样看着我?为了报复,你也曾杀血脉。”
“程飔然,那不是理由。”宣铎被刺中,咬牙切齿,“你经受过的任何事,都不是理由!”
他想起,子辰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木然而枯槁。
“这世上有唯一的一个人,不顾一切将心交给了你。而当你对这世界不满,你不顾一切的伤害他!”
程贮时出任典学一事,路征毫不知情。
程妃的儿子龙晟到了入学堂的年纪,飔然亦身怀六甲。程贮时在大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他已是耄老,只望能更多的与外孙相处。飞霜堂,是唯一的机会。宣铎出征前最后一道圣旨,便以帝王之权,越过国子祭酒路征,允了这一请求。
他做这决定,与程妃无关,与飔然无关,更没想到会与子辰有关。他单纯以一颗最高统帅的心,认为程贮时在被跌宕沉浮抹去数般浮华奢侈后,该使他的才华尽展余热。
简单到不近人情。
凌儿说,三哥,子辰的心魔,我们再也没有办法了。
宣铎蓦地想起,敬安门一变,两位兄长的剑朝他挥来。那时他无暇躲避,眼前一片黑暗,却听得铮铮两声,冷箭突飞,一支连接穿透两人手背。敌人惨叫,兵戈落地。
他怒马回身,手起刀落。
他是夺嫡的赢家。
也只有他,眼角瞧见路征默默收了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平静的一如旁观者。
在上官鸿、陈庭之眼中,凌儿眼中,满朝文武的眼中,子辰只是智者与谋士。只有他曾看见,子辰绝顶的身手。
留存的底牌。
自从成为赢家的那一晚,直到最近丞相谋反之事愈传愈烈,宣铎都在想,有些事,子辰瞒了所有人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疑问永远不会上升为猜忌。
因他会永远清楚的记得,子辰放弃伪装的一回,是因为他命在旦夕。
宣铎从飔然的床前离开,皇后拭去眼角水光,一字一句的道,“三哥,这不是你的错。”她绕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强迫他看她双眼,“全是飔然她自己太过偏激……”她竟接不下去,只因分担了丈夫的愧疚,最终道,“三哥,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们还年轻,他们还会有……会的……”
回到宫中,小龙胤秉烛等着。他不知从何人处听闻了这噩耗。
他焦虑的问,“母后,我的皇子妃呢?这路这么黑,月光也无的,她,还走的到吗?”
宣铎耳听着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妻子,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