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桥镇的小学建在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中间。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子有太多有趣的东西,而最吸引穆迪和斑斓的,是巷子里连着几户人家,都是专门打点镇上葬礼专用纸张图画花圈等物品的店。里面有很多中国传统画作,毛笔画的,却是彩色,栩栩如生。有千手观音,有八仙过海,还有太白金星,等等。穆迪最喜欢的是关于西游记的一套彩色国画,每日放学就站在那边盯着看,斑斓喜欢八仙过海里的何仙姑,手持一朵荷花,很是娉婷。店家见两个孩子对着这些画着了迷,便搬了凳子让小孩子坐,让他们看个够。
穆迪对店家说:叔叔,我们可以照着画吗?
店主笑笑道:当然可以啊。
穆迪快速拿出自己的纸笔,照着画起来,斑斓也照着画起来。现在想来,那几间小小的店面,是穆迪与斑斓绘画的启蒙教室。斑斓还是没有钱买笔和纸,穆迪把自己的分给她,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
黄昏小店里光线幽暗,两人每次一临摹,就是两三个小时。斑斓记得要回家,说:穆迪,我们明天再画,再不回去,我爸爸要打人了。
父母亲忙于农事,只要孩子在天黑之前回家,并不认真过问行踪。斑斓母亲偶尔会看到斑斓的画,也不多管,只是说,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画画。但是杨盛在外却听说,穆正清的儿子穆迪,很有绘画的天分。连仙桥镇小学兴趣班里的绘画老师,都说他画得好,用铅笔和蜡笔硬是把传统的中国画画出了另一种风格。所以杨盛看着斑斓一张张临摹中国传统画作,不得不心生怀疑。
每每是晚上,吃完饭抽完烟的杨盛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看斑斓的书包,从中抽出一张画来。其实斑斓与关斓学习用的那个写字台,下面已经压了好多张。说,这个,画得还不错。然后再问:斑斓,你跟谁学的画画。
斑斓有过教训,她知道不能提穆迪,说:美术老师教的。
杨盛走过来摸摸斑斓的头,说,不要跟穆迪一起。然后叹口气。
穆迪总是在学校的绘画竞赛里得第一名,斑斓有时候和他并列第一名,有时候是第二名。斑斓问穆迪,你是不是以后要当画家。
穆迪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是的。斑斓你呢,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斑斓想了想说:杨振哥哥送给我一套三毛的书,那里面提到南美,我很喜欢秘鲁,长大以后我要去马丘比丘。
穆迪说:那我们一起去。
斑斓和穆迪一起度过了童年时光,爬树,去慈江游泳,修改考卷上的分数,去山上采蘑菇,一起上台领美术比赛的奖,等等。
小学毕业的时候,斑斓与穆迪一起考入了县里的寄宿中学,离开了杨家老宅。
也就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杨盛在某个下午发现斑斓和穆迪在慈江边临摹河里游泳的水鸭,神情专注,看起来两小无猜。杨盛听说了穆迪是因为画画太出色,所以被市里寄宿中学破格录取,他联想起斑斓喜爱画画的热情,心中一股怒火。当天晚上,杨盛在写字台下面搜出了上百张画作,厚厚的堆成一堆。
那是盛夏时节,杨家老宅上空可以清晰望见银河,星星们排成队眨眼睛,萤火虫在草丛里四处漫飞。杨盛冷静地对斑斓说,我看你是不长记性。
杨盛抱着那叠画,走到晒谷场,斑斓默默跟着。杨盛说,你去把穆迪叫来。斑斓异常不安,看着同样跟在身后的关斓,关斓说,斑斓,你去叫吧。斑斓绕过老宅侧门,满满走近穆迪的家。穆正国见到斑斓很是诧异,说:斑斓,谁让你来的?
斑斓说,叔叔,我爸爸让我来叫穆迪。
穆正国微微怔了怔,喊道:穆迪,出来,斑斓找你有事。
穆正国跟在斑斓和穆迪身后,绕过大树与草丛,也来到了晒谷场。
杨盛平静地对穆迪说:穆迪,以后不要再和斑斓来往了。说着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斑斓的画。斑斓猛地扑过去,说:爸爸,不要烧。
杨盛一把推开斑斓,穆迪挣脱穆正国的手,冲上去,想要抢救那些画,也被杨盛推开。斑斓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爸爸,你不要烧这些画,我不和穆迪一起玩了,再也不和他一起了。
穆正国不发一言,扶起同样坐在地上的穆迪,拉着他回了家。
斑斓绝望地看着那堆火,呲呲火光化解在天际,斑斓望向漫天的繁星,哭得声嘶力竭。
斑斓从此放弃了画画,离开杨家老宅离开仙南镇离开庆城的愿望更加强烈。斑斓去念寄宿中学的那一日,杨振哥哥送她。杨振说,我知道你爸爸烧了你的画。斑斓,你要理解你爸爸,以后你会明白更多道理,你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小朋友了,你不要和穆迪再往来,你们不会有结果。
那时候斑斓并不懂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从来没有把上一辈的恩怨当成多么大的事,懵懵懂懂答应了哥哥。
斑斓是怎样对穆迪产生爱情的呢,还是穆迪先对她产生爱情?斑斓已经忘了。寄宿中学严苛的作息时间以及紧张繁忙的学习,令斑斓渐渐忘了与画画绝缘的伤痛。很久以后,斑斓想自己是否恨父亲,答案是否。因为很久以后,斑斓更加明白了人生不易,明白父亲的绝望与挣扎。
她真的没有再和穆迪来往。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偶尔她从宿舍出发去教学楼,会看到穆迪和一帮男孩子踢球。穆迪很瘦,因为画画的原因,看起来比一般男孩子更加清秀忧郁。烧画那晚之后,穆迪也大概明白了杨家和穆家的渊源,他也远远看着斑斓,并不说一句话,彼此好像是有了默契。
在学校的绘画大赛中,穆迪总是轻松拿第一。斑斓心里有点忧伤,总之自己是不会再画画了。
整整一年,斑斓和穆迪没有说过一句话。
初中二年级的春天,有一日上课,斑斓被后面的女孩推了推,她回头,女孩子递给她一张纸条:斑斓,你还想让我教你画画么?署名是穆迪。斑斓再望向教室的后门,苍白清瘦的穆迪站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斑斓回过头,飞快地写到:穆迪,我不会再画画了,我会努力,好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离开仙南镇。
不过从那天起,斑斓有空,就去找穆迪。寄宿学校里的空余时间也不多,每个星期四的下午,斑斓上完课,会绕到学校的绘画教室去看美术特长生画画。穆迪总是沉默寡言,在一群艺术生里显得另类。斑斓并不打扰穆迪,只是坐在画室最后,等穆迪下课。
后来斑斓记得那几年画室黄昏光影的变化,春日温暖夏日绚烂秋日苍黄冬日萧索,斜斜照进窗户来,连带着穆迪的侧脸,一年年变得清晰起来。
斑斓第一次去看穆迪的时候,画室下课休息了,大家来来回回进出教室,只有穆迪坐在画板前一动也不动。斑斓走过去,蓦然发现穆迪画板上白纸黑线条的素描是自己。那时懵懂,只觉得有趣。斑斓拍下穆迪肩膀,穆迪回头来看见她,咧着嘴笑了。斑斓说:你画得真好。人生里只有那么两三次,斑斓觉得自己是美的,第一次看见穆迪画的素描算是一次。穆迪说,画了要送给你的,你要过生日了。斑斓想起正在看的《红楼梦》,那种迷离的情景,宝玉和黛玉一起读《牡丹亭》,日渐亲密却浑然不自知。
穆迪每隔两周回家一次,周日傍晚带来很多好吃的菜,总是来不及回自己的宿舍,就写张纸条压在保温盒下面,放在斑斓宿舍门口。
斑斓很少回家,母亲英莲在电话里说:努力学习啊,不回家也没关系。
斑斓更有了理由不回去。倒是父亲杨盛,每个月从仙南镇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来庆城看望斑斓,带着斑斓爱吃的辣味。
父女两坐在学校操场石阶上,不太说话,杨盛只是坐着抽烟。盛夏时节的傍晚,高大的梧桐树在阳光下投出长而瘦的倒影,知了吱吱叫着,杨盛沉默良久,才说:斑斓,你不要和穆迪一起,你要听爸爸的话。斑斓回答到:好,我不会和他一起。如果刚好是周末,杨盛会掏出笛子来,专门为斑斓吹奏一曲。吹得最多的是《二泉映月》,斑斓小时候听过二胡,只是杨盛用笛子吹出这曲子来,更加婉转,却更加清脆寒凉。杨盛吹得动听,常常会引起同学们的围观,斑斓有时候会在人群里看到穆迪那双明亮的眼睛。杨盛说,关斓也念寄宿,每周回家,你却不回来,我知道你怪爸爸,你从小就比关斓想得多。斑斓看着杨盛久经日晒的黑黄的脸,轻声说到:爸爸,我会努力念书,我没有怪你。
从初中二年级起,斑斓学会了在杨盛面前不动声色地撒谎,为了穆迪。她常常和穆迪一起,沿着学校操场下面的河流散步,夏天一起钓鱼,七夕节一起放纸船,隆冬季节手牵着手踏上结了冰的河面,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穆迪在河边画画。
每年秋天,穆迪都被学校选派到省城参加学生绘画比赛,每次穆迪都不负众望,拿了第一回来,成了学校的大名人。而斑斓,因为文章写得好,也是年级里出名的小才女。现在回想起那几年,斑斓觉得大概是早早用光了所有运气,那些日子,她和穆迪多么少年盛气,对未来对世界充满好奇,总觉得前面是鲜花布满的阳光路。
省城很多国家重点高中要破格录取穆迪,那些招生的老师都说,这孩子,是一定要上央美或者清华美院的。
初三的夏天,斑斓照例来到画室,穆迪站在门口等她,像是等了很久,见到她,雀跃地笑起来。斑斓想他一定是有很高兴的事。
穆迪说:斑斓,省里的重点中学要免试录取我,是全国排名前十的重点高中。
斑斓很开心:那很好,你去吧,穆迪,他们说你一定能上央美或清华美院呢。
然后,穆迪盯着斑斓看了很久,说:我还是留在庆城念高中吧,斑斓,我想和你在一所学校念书。
斑斓站在暮光里,看着穆迪,想起那年星空下父亲烧画的场面,斩钉截铁地说:穆迪,你应该去省城,我以后去看你,你好好画画,以后去清华美院。
穆迪故作轻松地说:我在庆城画画,一样能上清华美院。
穆迪是那种不多话却很倔强的男生,斑斓知道他下了决心。斑斓转移话题说,我上次去逛书店,看到了杜拉斯的小说,很多看不懂呢。
穆迪说:等我画完,你和我说说。
斑斓偷偷看很多文学书籍,省吃俭用在学校外的书店买很多旧书,也开始写一些散文,穆迪是她唯一的读者。斑斓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全是关于文学的散文,跟学校里写的作文截然不同。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本子送去穆迪的画室,让穆迪看她写的东西。穆迪总是说:斑斓,你写得真好,你要一直写下去。
就这样,他们从学校的初中部升到了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