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到达北京的那日,北京下起了大雪。苏只知道那几天她会来北京,但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斑斓从机场出来,叫了出租车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并没有告诉苏。她看着北京街道上的大雪,以及雪上映着的路灯灯光,暮色中映出了暗黄与雪白,像是某种中世纪油画的色彩,并不是她生活的这个时空。
在北京的第一晚,她被暖气熏出了鼻血。深夜醒来,发现流了鼻血,吓了一跳,开灯,抽出纸巾,细细擦干。她忍不住发了个信息给苏:我在北京,被酒店的暖气熏出了鼻血。苏打了电话过来:你在哪家酒店,我来找你。苏开车来找她,带她去了他的家。
苏在灯光中看着斑斓被暖气熏得通红的脸,竟然有点内疚。他实在不愿意斑斓成为他风流债里面的一笔,他内心清楚地知道斑斓和他遇到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包括前妻。可是当这个女孩为了他离开了生活了七年的上海,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时,他感到了压力。苏说:斑斓,你应该了解,我全世界各地跑,并不是一个安定的人,我也不知道能在北京呆多久,说不定半年,我就又辞职走了。
斑斓听了这话,心想:真好,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预期过你对我会有婚姻和责任。
斑斓甚至有点迷惑,在这段关系里,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者只是,一种与生活对抗的动力。苏点燃了她对于世俗生活的野心,她想得到比以前多得多的东西。
苏住在北京的东四环,房子在最顶层,是一个小小的loft,空荡荡,没有电视机,有大音响,大沙发,靠窗摆着一张方形桌子,上面有茶杯,笔记本电脑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有一个书架,落地飘窗上养着很多植物,以及一大缸金鱼。二楼是一个大床以及一个衣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斑斓一眼瞧见书架上的《情人》,她最爱的小说,越南,西贡,湄公河。斑斓说:我最喜欢的小说,就是这本。苏说:我很喜欢西贡,但是没去过。也喜欢岘港,一直想去看看岘港到顺化那段沿着海岸线修建的铁路。斑斓说:苏,等我们都有时间了,你带我去西贡,去湄公河三角洲,我们一起去啊,好不好?
斑斓很少向苏提要求,苏一把抱住斑斓:好的,我们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人。
斑斓在上海的书,都存在了朋友家里,来北京只带了简单的衣物,或者她也早已预料到,北京并不是她长久的归宿,但是真正的归宿在哪里,她不知道。
一切重新开始。因为斑斓在上海的记者圈算是小有名气,所以很容易得到了一个继续做记者的机会,她并不想住在苏家里,工作确定以后,她在朝阳公园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身公寓。
她并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冬天的街道满是光秃秃的大树,一点绿叶也没有。甚至走上几个街区都找不到一家咖啡店,她怀念上海那些转角的咖啡馆,那些冬日也不褪去的绿色。苏工作很忙,他们也没有经常见面,很想念的时候就深夜约出来在某个巷子里吃烤串。苏问:斑斓,你工作怎么样了。斑斓没有做声。斑斓记者还是做得很好,虽然已经不是在上海的级别,但是还算得心应手。
苏见斑斓沉默,说: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你有用得到的地方,就去找他们。斑斓望着苏,心想她在他这里永远是需要帮助的孩子,其实她不需要。斑斓说:不用了,我用得着的时候再问你。
苏说自己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氛围,国企的氛围实在适合养老。斑斓知道苏是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也预见到他可能不久就要离开北京了。她觉得自己闹了个笑话,在别人还未认真做决定之前,自己先认真做了决定。但是至少,在这冰天雪国的地方,深夜还有人一起吃烤串啊。无论如何,斑斓从来没有对苏失望过,她对他,有迷恋。
斑斓说:如果你不在北京了,我也不会在,因为没有意义,你做好决定就告诉我。你所有的决定我都支持。
那天晚上,苏问她:斑斓,你生气了吗?斑斓回答: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斑斓喜欢和苏一起走在下雪的北京的街道,像是在另一个时空,像是能走到天荒地老。有这些,就够了,斑斓这么想。
有一次在苏家里,深夜了,外面下着大雪,苏开了一瓶红酒,两人坐在地毯上喝了起来。二人都不说话,沉默着。苏看着斑斓,说到:你看起来像是鱼缸里被困的鱼,你应该去大海里游来游去吧。斑斓喝得有点微醺了,说:苏,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苏端详斑斓良久,晃动下酒杯,说:我把你当孩子。说着眼睛里有点点亮光,斑斓明白他这是大实话。
斑斓说:既然你当我是孩子,我跟你聊聊小时候的事。斑斓和苏聊起了穆迪,那个热爱画画的天才少年,因为她,不能参加高考,进了监狱,命运发生大转折,失联好多年了。苏说:我倒是期望你们能再遇见,年少的情谊,没有杂质,很珍贵。斑斓知道他又想到了前妻,起身光脚走到窗前,看着北京冬夜的寒空以及很远处的霓虹,想着他何时会离开,等他不再想起前妻时?
斑斓聊起了哥哥,一心为光耀门楣照顾家庭的哥哥,说:刚认识你时,我把你当哥哥,觉得你有种不动声色的安全感,但是后来发现不是。
说完斑斓看着苏的眼睛。
喝了点酒的苏眼神迷离,沉默着,斑斓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苏离了职,说要去欧洲旅行,他想带斑斓同去,斑斓说:我回上海,你从欧洲回来了,可以来上海找我,无论到哪里,你都要告诉我。苏说:斑斓,我无法更了解你,你内心的某个地方,我触摸不到。斑斓说:我来了北京,我们其实可以更了解,但是你要离开。但是无论你怎么做,我都尊重你。我在上海等你。
斑斓回了上海,联系了前上司。张总笑着说:杨斑斓,你走这么多弯路是要干嘛。
春暖花开,回到了上海,这样真好。斑斓这么跟苏说。
斑斓收集了很多越南旅行攻略。关于西贡的,关于岘港顺化以及会安的。若是可以和苏一起在安邦海滩,那片还未被开发的海滩上漫步,该有多美好。和苏在一起的时光,斑斓常常有时光静止之感,她想着,若是她再前进一两步,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天荒地老。
苏在欧洲时,他和斑斓都安静了,可能是因为时差,又可能是因为其他。他给斑斓发来在欧洲各国旅行的照片,以及小视频,不同的时间,大多是深夜。斑斓回复很少的字,或者回复语音:我很好,愿你安好。斑斓像是明白了迷恋苏的致命原因:他的生活,她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也找到了相处的最好模式:他倾诉,她聆听。
苏说:对于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的人来说,上海长期停留居住的最佳选择,人与人之间总是保持适当的距离,理性相处,兼容并包。苏从欧洲回来,选择留在上海,去了一家外资投行,很忙碌,联系斑斓渐渐少了,见得也少了。
春天过完,夏天也过了大半,八月的某一天,下着细雨,苏约斑斓去到那家叫“此间荒芜”的画廊,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斑斓预料到了分别。悉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一条白色裙子,头发散着,快到腰部,淡淡地抹了口红,她潜意识里还是想苏能记得她。
那幅模仿梵高的三色玫瑰已被苏买走,画廊里多了一些简笔素描,画的是云南少数民族的少女与风景。斑斓早已不在店里打工,只是那花瓶里的花,刚好是蓝白香槟色的三种玫瑰。斑斓想:竟然有这么巧合。
他们不说话,静静看着那些画。沉默良久,苏终于开口说到:斑斓,那一天,你聊起梵高对待生活的热情,我知道你看出了我当时的落寞,在安慰我,我很感激你。斑斓说到: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
苏又说:我是睚眦必报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以前有同学背地里说我坏话,我那时候还在北京的那家投行,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我想着要怎么报复他。后来有一天,他带我去医院看望他刚生完女儿的妻子。他大女儿三岁,小女儿刚出生,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顿时什么仇怨都没有了。
斑斓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话是从何提起,又有何目的。没等斑斓开口,苏微微放慢了语速,轻声说到:那是因为,我和斓斓在美国,也有两个女儿。
斑斓没有弄明白,说:是收养的吗?
苏说:当然是自己生的。所以第一次你给我看星盘,说我会离婚,说我会有两个女儿,我觉得很神奇,你竟然看得这么准。
斑斓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问:所以,你前妻叫斓斓?
苏说:是的,叫杨之斓,和你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是不是很巧合。
之斓,关斓,斑斓,听起来真是很像三姐妹的名字。
斑斓没有作声,他竟从未提过自己有两个女儿的事,或者从来不曾以诚相待。
苏说:斑斓,我不是有心欺瞒,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说这个,你也从未问过。
斑斓笑着说:是的,我不喜欢问,我没有觉得你欺瞒,你现在说出来也很好。
但是斑斓的心像被针刺。
苏说:斑斓,你不要不理我,我们成为朋友,跟我做朋友,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斑斓终于觉得难以忍受,说:我交朋友,从来不看利益得失。
离开那间画廊的时候,斑斓还是有不舍,她想她以后不会再见苏了,总需要了结。她越沉迷,就越上瘾,她要戒掉他。她说:苏,以后我们别见了吧,祝你幸福。她表现得云淡风轻,内心已是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