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扶风，劲松苍翠。暮春之初，万物润色在一片生机之中。此刻余晖渐下，长生殿外，玉真人与隐觞各执一碗清茶，品茗禅意。
“施主眉间透着疲色，必有所求。”
隐觞不动声色，只道：“道长为何如此言讲，在下并无所求。”
“贫道幼时便长在这道观中，虽不曾游历在外，但却对世事略知一二。几十年前，观中有一位隐世高人造访，恩师与高人也是在这树下参禅，品茗下棋，辩佛论道。而后，高人隐遁，恩师不能与之共游，引以为憾。贫道一生所学，集二家所长。而这道观也因那位高人指点有所更改，山腰所植菩提，以及我们身边的这棵悟禅皆是印证。”
隐觞好奇道：“这位高人真是旷世奇才，竟然能够将道佛二家的理论融会贯通，可惜在下无缘相见。”
“施主一心要见高人，还说是无所无求？”玉真人淡淡而语，隐觞道：“只是仰慕，并无所求。”
“施主请看这杯茶，乃是最普通的黄山毛峰。入齿香气似兰蕙，醇厚爽口，回味甘甜。”
隐觞细细品过，点点头：“道长的茶好，自然茶香怡人。”
玉真人一笑，道：“施主错了，茶虽好茶，但若没有到火候的功夫的煮茶，这茶叶再好，也会如同枯叶一般浮在茶水的表面。茶树生于灵山，经日月之光华，雨露之温润所滋养，清和之气浩然藏于茶芯。若只用温水沏茶，茶叶只会僵硬地浮着，是以必须要用沸水来沏，让茶叶在一次又一次的冲沏下，翻滚浮沉、舒展收卷，才能让茶香渐溢、唇齿留香。”
隐觞点点头：“虽是如此，但这茶还需有缘人来品，若非道长相邀，在下也不会品到如此好茶，更无机会与道长品茗树下。”
“人生正是如此，不经历风雨的磨砺、雨雪的冰寒，就像温水沏的茶，无趣地浮在生活的表面，永远无法体悟到生命的精髓；而经过捶打磨练、沸水冲泡浮沉的人生，才能始终保持最初的甘醇清香，永远脉脉留香。”
“所以道长才许下那妇人一个不会实现的梦，让她在凡尘里受尽苦难？凡事讲究因果，敢问妇人受尽苦难，是否能得到往生？”
玉真人摇摇头：“受尽苦难未必是因，她有此一劫是因她丈夫作恶多端，才是家道逢此祸事。菩提泣血并非不可，只是此血非彼血。”
妇人临终前似乎是一口鲜血溅在了树干上，隐觞道：“如果这是因果循环，那也是她的丈夫所留，为何要让她去承受？”
“葛氏本是乡道行脚医师，后奇遇一女子，那女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最后芳心暗许。二人本要双宿双飞，但葛氏贪图荣华，抛妻弃子，一路青云直上。糟糠之妻弃若敝履，转身他又娇妻美妾环伺。原配黯然神伤，乃至引起一场血雨腥风，他欺上瞒下，问罪于天子，导致满门抄斩，遗留一双儿女和一位忠贞不渝的妾侍已是上苍悲悯，这样的因换那样的果，有何不可？”
隐觞思忖良久，才道：“道长所言，虽有道理。但恕在下犹疑。”
玉真人握着凉透的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一直同仁，那么夫婿之过，由妾侍受过自然可。”
“一切皆为虚幻，何必太过认真？道长一身修习，为何还以红尘之眼来看红尘？既然众生平等，妇人何辜？”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1】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仅仅因为妇人何辜就放过，那么这天下刑罚中，株连之罪也要问一句何辜？”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妇人若不是因爱他的丈夫，就不会甘心受苦。而道长心未动，自然也不会体会妇人的痛。”
玉真人脸色一僵，随即却又恢复往常，接着他的话道：“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半若生。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2】”
隐觞抿唇一笑，抱拳道：“道不同，果然不可相谋。在下亦如此，时候不早了，多谢招待，告辞。”
他转身欲走，玉真人忽然道：“若有一日，施主也要做到心不动不痛，希望施主还记得今日的坚持。”
隐觞心头一震，他抬起头，看着落日余晖，坚定道：“我不会让那一天发生的。”
“凡事太尽势必缘分早尽，他日山穷水尽，缘何不是柳暗花明，云开见月？”
隐觞回首，犹疑道：“道长这是何意？柳暗花明？！”
玉真人捋须一笑，仙风道骨颇为神秘：“不可说，不可说。”
隐觞笃定道：“不管前路如何，我只顾今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后山留仙亭，风姿绰绰，桃花渐开，施主难得入观不如携佳人共赏，这良辰美景，才不算辜负。”
隐觞默默应了，在此抱拳道：“道长佛法身后，道法精湛。萧某佩服，告辞。”
他映着落日步步远离，人走茶凉，石桌上落下一片禅叶，玉真人拂去落叶，眼底现出淡淡的落寞。
“已经好久没有人能与我如此对禅，人生几何相遇如此知己？罢了罢了，不若就再算一卦好了。”
看过天象，又将那片落叶置在茶杯口上，玉真人脸上有说不出的凝重。
少顷，那落叶渐渐落入茶杯之中，现在叶片上的语言渐渐隐没在茶水之中。而玉真人则是一脸扭曲的表情，叫人无法参透。
明明是前世情缘，却纠缠今生浮尘。牵绊冗长，缘起缘落，情深缘浅。终不过是一场虚幻，前世的情债，今生的眷侣，可叹、可怜、可盼。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春华秋实，寒霜雨露，这段情，究竟该怎样续写？
前路将尽，但愿真如所盼，柳暗花明，又逢一春。
－－－－－－－－－－－－－－－－－－－－－－－－－－－－－－－－－－－－－－－－－－－－－－－－－－－－－－－－－－－－－－－－－－－－－－－－－－－－－－－－－－－－－－－－－－－－－－－－－－－－－－－－－－－－－－－－－－－－－－－－－－－－－－－
【1】摘自《道经》，此处只是例证玉真人惩罚妇人的观点，跟原意无关。
【2】用物的名强加于物，则被定名的，都可以成为物；用物的名加之于非物，则非物虽然被冠以物名，但实际上比不是物。玉真人的意思是说，就算隐觞将他的思想强加于他身上，但他并不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