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舒朗,一大早沉医谷的婢子们便早早开始晨课,新近的女孩儿们已经慢慢融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已是掌教的白芷此刻正带着众位弟子一起背诵《药经》,自去岁七月谷主沈云菲为寻生父离开沉医谷已有大半年有余,半夏代为管理。前些日子沉医谷内除了件怪事,谷内灵气忽然异常浓郁,致使春花早谢,东厢庭的花海在一夜内尽数绽放,这些花儿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元气一般,第二天有全部枯萎。这场突如其来的异常让所有人觉得隐隐不妙,此事更是惊动了鲜少走动的信婆婆,花开花谢,格外匆忙。才是四月,东厢庭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昔的繁盛。
此事还未调查清楚,禁林中看守墓地的灵物花容蝶竟再次结茧,陷入沉睡。此灵物本是开谷祖师夏水仙的心爱宠物,因缔结仙缘生有灵智,能够结茧重生。夏水仙活着的时候,花容蝶只结茧过一次,她过世后,它便一直守护在其墓旁。直到承渊十年,旋覆叛乱时花容蝶重生曾被魔音操控,袭击人畜,后被沈迎心再次收服。花容蝶周身遍布毒粉,若用其入药调制便是奇毒之首花容错。
信婆婆说或许这是灾事发生的预兆,叫她们小心行事。事情偏偏凑巧,前两日从别院传来消息,出行一年的弟子连翘不日将与太子夏侯宸一同回谷拜祭已逝前谷主沈迎心。这个消息可谓来的正是时候,自打开春谷内怪事不断,闹得众人皆疲。连翘回谷也算得上是众多愁云惨淡中一抹温和的阳光,能让谷中的气氛再度升温。从三日前开始,谷内上下便开始准备连翘回谷的诸多事宜。快一年未见,虽说平日里也有书信往来,但总惦念连翘远在京都会受委屈,不过看太子待她的态度确实不错,连出巡都随行相伴。
“师姐,我越思量越觉得殿下陪连翘回谷怎么好像是归宁啊。”白芷心直口快道:“总觉得怪怪的。”
半夏笑道:“当初她非要跟着去,我就觉得会走到这一步。殿下身上的毒想来是已经解了。”
“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比醉人间更厉害的毒,说不定殿下此次回来是打着花容错的主意。”
“你忘了几个月前她只身一人回来找婆婆讨走了那颗师父留下的金风玉露么?,我猜这毒一定是解了。殿下因着这个原因也一定会待我们连翘好的。”
“要是小师妹还有茯苓师姐也在就好了,她们一定也会替连翘高兴。”
“是呢,我相信她们一定会祝福他们的。”
远在几里地之外,正主夏侯宸与连翘正策马往沉医谷赶去。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小路,连翘只觉得岁月如梭。当时殿下轻描淡写地跟她说要跟她一起回沉医谷时连自己都被惊着了。总觉得越来越猜不透他心里想得是什么。
自从去岁隆冬,常毅叔逼得殿下服用解药之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笑过。那个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带走了殿下的一切欢乐。就连朝廷之上,对于晋兰翁主在狩猎场消失的传言也都已受寒重病遮掩,所有知道那一场变故的无关人等都在人间蒸发,就好像晋兰翁主真的就在亲王府养病一般。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子妃莫名自戕,皇帝为安抚灏国公丧女之痛,旋即便将另一个阮家女儿以太子侧妃的身份许给了殿下。大婚当日,殿下酩酊大醉,却十分清醒地连侧妃住的大门都没有踏进一步。第二日便带着亲卫携着圣旨直奔清水郡而来。这无疑是给阮家一个耳光,后来行军途中她也曾见殿下手握着皇后的亲笔书信脸色铁青,也曾见他偶然失神时无助痛苦的隐忍。她庆幸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用,还能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陪伴在他的身侧。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快搞不清楚自己待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了尽医者的本分,医好他的旧疾,还是以一个女人的姿态默默地守护在他的身边。
师父曾说为她取名连翘,是因为其味清苦,性情微寒。但萌生能力强,懂得忍耐。她也曾在研习《药经》时格外认真地研究过这味药材,能开在初春,也可以在初冬在此绽放。因为忍耐,所以才能继续厚积薄发的力量;因为忍耐,所以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因为忍耐,所以··她成为了他的女人。
殿下与阮妤嫣大婚当晚,他在莲玉阁宠幸了她。
明知他是醉着的,明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推开他,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的顺从了他。
从那一日后,殿下待自己便有些不同了。连常叔看待自己的目光也开始转变,随行一路,她也渐渐发觉殿下身边的侍卫也不再和自己打趣。她知道一定是殿下吩咐了什么,她也隐隐才道或许这次离开清水郡回到京都,她便再也不能做自由随性的连翘。或许是她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永远都不能摘下的枷锁,但如果是为了殿下,那么她甘之如饴。
“回京后你就搬去莲玉阁吧,那里很适合你。”夏侯宸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连翘有些不解,但还是默默应了。夏侯宸道:“怎么,回家难道不高兴么?”
连翘摇摇头,道:“只是觉得近乡情却,我还以为我没有机会再回这里了。”
夏侯宸道:“怎么会,只要你想回来,孤会安排。”
“多谢殿下。”
默默无语间,连翘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殿下回京后,打算对王爷怎么办?他暗自寻找的那枚灵丹按着药性来说似乎出自沉医谷。”
“哦?”
“能保人起死回生的灵药也只有沉医谷才有,若真的是去寻那药只恐怕兰姬是永远都再苏醒了。”
夏侯宸没有接话,连翘继续道:“几十年前,祖师秘制了三枚灵药名叫‘金风玉露’,成色分为橙黄绿三色。后来这三枚灵药随葬于祖师,连秘方也一同消匿。当日我给汀兰……”说起那个人时连翘偷偷瞧了夏侯宸一眼,看他并无异色才继续道:“我给她的那枚金风玉露是师父当日耗尽心力炼制的,虽不能及祖师炼制的又起死回生之效,但也总能保她一时性命。至于真正成效的灵药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炼制出了。”
“唔,这些事等回京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去拜祭沈谷主。”
“是。”
“连翘,你的小名你可还记得?”
连翘一愣,旋即道:“未在沉医谷前,我叫陆莲芝。”
“你跟在我身边,还会恨我当年害你家破人亡吗?”
连翘心头一紧,手劲将马匹勒得停了下来。她看着远方,脑海里依稀还有当年满目疮痍的片段。那个时候她才不过刚刚十二岁,手里攥着半卷上邪心法,她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能够让她义无反顾地前往京都寻找灭门仇人。可最后寻到的只是父亲死在自己剑下的惨淡结局,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刺出那一剑。若不是师父的悉心调教,恐怕她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出那个可怕的梦魇。正如父亲临死时所说,不要再报仇了,一切的罪过都有他一人承担。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她是陆家所有人的希望。
“当年之事,若真要怪,只能怪我陆家怀璧其罪。真正害的我家破人亡的不是殿下,而是上邪心法与上邪琴。若说帮凶那也是王爷怂恿在先,殿下是受害者。更何况,”她抬起头笃定看向夏侯宸的眼眸:“我若心怀怨恨,就不会真心待殿下,亦不会陪着殿下走这么远。我的心里,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夏侯宸一笑:“总觉得你在我身边久了,连脾性都跟我学了个透,一天总是把心事瞒着,我都不知从前看到的那个活泼的连翘到哪里去了。”
夏侯宸轻快的话语让连翘心里暖暖的,很少再用这么轻松的语气了。那扇通往他心底的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永远的锁住。只有那么些许微光能在某个瞬间照进他的心里。
“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连翘耳濡目染,面对一些人时,也不得不将真正的连翘隐藏。殿下身处漩涡,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是暗箭难防,连翘不得不多几个心眼才是。”
“那么从今日起,能否为了我保持你我初见时的那个连翘?”夏侯宸道:“或许以后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偶尔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连翘笑了:“我愿意。”
“你的本名叫做陆莲芝,不若以后我便唤你莲儿。等回京后,我会让常毅收你为义女,待选一个好日子,以侧妃之位迎你入东宫。从此以后,换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