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真大限将至，自然要拣重要的事做。所以，报不了的仇，还不了的恩，午霖选择前者。
秘境中的千里荷塘一如既往地平静，那晚被雷鞭破坏的黑木鎏金亭已整修一新。
菡萏的墓碑上不曾刻字，只刻了一支玉箫。午霖指腹拂过曲折的刻痕，本以为会流泪，现在看着这碑，心里竟这般平静，兰沁说菡萏姑姑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受太多安息咒的苦，这样也是好的。
沐羲看着一直没有困意的午霖，不禁问：“可觉乏了？今日你已走动两个时辰了。”
“今天我一点儿也不困，只是担心妘璮要是发现我偷跑出来会作何反应。”
午霖从虚鼎中取出几根红中带金的亮丽羽毛，挂在亭边一株银线赤荷上。
“为何把重明鸟的尾羽放在这儿？”
午霖惊异：“上神你怎知是重明鸟的尾羽？”
“机缘巧合，我见过一次重明鸟的原身。”
“都说重明鸟重情义，炎卿说过会回来找菡萏姑姑，我将他的尾羽放在这里，他应该会找得
到。”
“如果炎卿是在说谎呢？”
“不会，古籍上说，重明鸟一族一生不能说谎过三次，第三次诳语出口便会灰飞烟灭。我无意中知道了炎卿已说过一回，现在只剩两次，炎卿还不至于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第三次诳语出口便灰飞烟灭？”沐羲重复着这句话。
“不错，这算是重明鸟族的一个诅咒吧。”
“原来那时……”沐羲的表情僵硬起来。
“怎么了，上神？”
“想起一桩旧事罢了。日落前要回竹亭，赶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兰沁说过，罗浮在善恶塔的顶层，午霖同沐羲进塔后，却没有立刻见到罗浮，而是一片无垠的白茫世界。
午霖在这片白色世界走了许久，才看到罗浮的背影，馨色的衣衫，抱膝背对着午霖和沐羲的方向，孤独得有如天地间仅有的雕像。
来到善恶塔的人都应在心之所系的地方，可罗浮所在的地方竟什么也没有。
午霖自罗浮身后绕到她面前，面对着罗浮。罗浮眼珠动了一下，没有惊讶，她的唇瓣也动了一下：“你，原来没死。”
午霖直视着罗浮：“上回你来这塔中看我，可曾难过？”
“难过？呵，自然，看到你的每时每刻我都难过，不，是难受。”
午霖觉得喉头压的东西越来越重了，却还是说着话：“噢，是这样啊。兴许以后你再也不会这样难受了。”午霖顿了一下，“当花神的日子那么好吗？”
罗浮还是抱膝，也直视着午霖：“我的一生没有比那更好的日子了。还有那日，上神和我宣布婚讯那日也是极好的日子。”
“值得吗？”午霖不知道是在问罗浮，还是问自己，应该没人能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
“如何不值得。”
是啊，如何不值得。
午霖摊开手心，红色的水晶上有棱有角地印着个“梅”字。
“怎么，当初你施舍我的东西，我已还给你了，又拿来作甚？”
午霖平静地说着：“这梅令跟了你百年有余，沾满了你的气泽，加之梅令是由水晶这样的灵物雕刻的，化作你的模样应该让人难辨真假。”
罗浮了无生气的眼睛忽然紧紧盯着午霖：“你想做什么？为什么？”
“你我的姊妹情分早已烟消云散，这么做自然是要让你永远欠着我，永远记得我的施舍。”
午霖觉着，要是真心说出这番话，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难过。
红水晶质地坚硬，所以午霖任罗浮夺去狠狠摔在地上。
“别多此一举，也别让我恨你。”罗浮攥着手心立在那里并不看午霖，声音低沉得不像她。
“原来你没有恨我，那你为何对我赶尽杀绝？”午霖蹲下拾起梅令，拂去尘土。
“我天生可以控制灵鸟，这是我前不久才发现的，不过我的本事还没大到可以操控地狱雷鞭。我没有想杀你，原本只要你静静呆在这塔中，而我做我的花神，如此便相安无事。可你偏要出塔，许是天要助我，便降下地狱雷鞭。只可惜了钟衡，替你送了命……”
清脆的一声响，是梅令滑落的声响。
罗浮的话落在午霖耳中，只余最后一句在空无一物的脑海里久久回荡。
“哼，你不知道？你伤成那样，难道会认为替你挡鞭的钟衡会平安无事？”
午霖蓦然想起想起雷鞭纵横的那个夜晚，记忆似乎被雷鞭劈作无数碎片，断断续续，骨骼被融化复又长成的过程，在清醒和晕眩中循环往复，噬骨的痛苦，像是地狱之水浇灌出的噩梦，不愿回想却清晰起来，最为清晰的，是雷电闪现时看到的、钟衡身上见骨的累累伤痕，永世难忘。
又想起在神龙城醒来时经过窗口的那个身影，温柔而熟悉的身影，为什么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的话，相信那就是钟衡呢？
罗浮说得没错，钟衡的伤必然很重，自己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以为钟衡是平安的，竟然可以自私地将那日的记忆淡化，钟衡也不过和自己一样尚五百岁，怎么可能在地狱雷鞭后还平安无事？
“你可知钟衡最后被雷鞭伤成什么样，你可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才保全你的……”
午霖一步步向前走着，略过挡在面前的罗浮，也不理会她正说的话，她走向沐羲，沐羲也正走来。
沐羲本在远处看着，尽管相距甚远，他还是觉察到了午霖的异常。
“上神，钟衡现在在何方？”
午霖的脸苍白得可怕，她问的这句话回荡在这片白茫茫的空旷天地中，让她旁边原本想说话的二人都默了片刻。
罗浮慢慢回转过身，看到沐羲眼底掩不住地惊愕。
午霖接着道：“我知道他死了，可上神你是上神，一定知晓钟衡的魂魄现如今在何方。”
沐羲道：“现已接近日落，你该回去服五色丹了。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午霖淡淡答：“好。烦请上神把这梅令化作罗浮的样子，再将罗浮化成梅令系在身上，接着我们
便可以回竹屋了。”
沐羲在听到午霖如此轻易就放弃找寻钟衡的时候，就应警惕起来，因为不管眼前人是午霖还是姚星，一个人的执着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罗浮还没来得及言语便被化作一块红水晶。
在善恶塔出口，两人原本一前一后走着，而午霖攥紧手中的钥匙，暗暗打定一个主意。
电光火石间，塔门开启复又关闭。
“午霖！”
沐羲的呼喊，午霖的心神动了一下。
午霖原本的打算是用梅令换出罗浮，直到沐羲和午霖走回善恶塔出口为止，这个计划是成功的，但罗浮所化的梅令不该由沐羲拿着。
炎卿无意间向午霖提过善恶塔的一个缺陷——携有钥匙者可带出塔内一人，这本是为方便审问罪人而设的阵法，也成了塔中人出塔的一个希望。长风清楚午霖同罗浮间的恩怨，加之还有沐羲上神在侧，所以才安心地把钥匙交予午霖，却没曾想午霖会带罗浮出塔。
午霖心想——就算沐羲上神和罗浮暂被困在塔中，以上神的本事，一个时辰足以出塔，虽没有送佛送到西，只送到一半，但接下来的一半佛能够自己走完，那也算是功德圆满。届时上神想带罗浮去哪儿，便不是我要管的了。
午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沐羲从蓝焰灵鹫爪下救过午霖一条命，纵然为上神酿过几坛酒，并不足以还上神的救命之恩，加之如今在上神处的秘境内养伤，这份恩情又重了不少，午霖记在心上。
上回看妘璮和****的脸色举止，午霖晓得这次自己伤得不轻，睡着睡着乘鹤西去也说不准，所以在乘到鹤之前，要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午霖醒来不久就见到沐羲，那时沐羲的神情说不出的奇怪，为此午霖还纳闷过，但在某个瞬间午霖终于顿悟——沐羲上神是在为罗浮赎罪。纵然罗浮犯了大错，毕竟仍是上神想要永世陪伴的人。
但现在要说出原谅罗浮实在难以真心，直到昨晚大梦一场几乎把过往看尽，午霖才下了决心。
如果当真大限将至，自然要拣重要的事做。所以，报不了的仇，还不了的恩，午霖选择前者。
原本报完恩午霖就该乖乖回秘境服五色丹，之后是生是死便尽听天命了，可罗浮在塔中提醒了钟衡的死。
在午霖想法中，那确然叫做提醒，钟衡受的地狱雷鞭是自己的多少倍午霖清楚，故意淡忘钟衡，所以相信在窗口走过的那个熟悉身影是钟衡，所以在相信钟衡活着后都没有去探望过他一次，所以昨夜包含着过往时光的一场大梦中唯独没有出现钟衡。
午霖想不起平日那个淡然冷漠的钟衡，记忆中只有那个满身血色却不吭一声的身影，他的魂魄已在天地间孤独地游荡了三月有余了，既然想起，午霖就不会置之于后。
午霖确然不记得自己作为姚星时如何作为，可骨子里毕竟还是姚星——姚星想做的事，没有人阻止得了。
如今肉体凡胎的午霖，术法一概用不了，当初午霖以为永远都用不到的一张符咒，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
午霖朱唇轻启，念完了符上的最后一个字，已消失在凌波湖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