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断断续续地几成耳语，原本故作无谓的轻言笑语渐变凄凉，终于哽咽着没了声息。
壮壮无措地站在一边，用翅膀拍拍大冠低垂的头，大冠没反应；他又拨弄两下自己的头，那嘬耸立的羽毛依然耸立着。
夜渐深，风有些急，身边大树飘荡的气根拂动到壮壮的脸上，有些痒痒的。壮壮抬头凝视了半晌，缓缓开口说道：
“大冠，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也知道你觉得没人能切身体会你这种说不出的难过，这种撕心裂肺、又空荡荡的难过。可你知道的，我生活的鸭群虽然不大，曾经也有一二十口，也是一大家子啊！说没就没了，只剩我自己……最初那几天，我不吃不喝，每天在小溪里游，在池塘里转，在这一片草地上跑，我像个孤魂一般游荡，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
壮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他静默了几秒钟接着说道：“后来，我跌跌撞撞栽倒在这棵树下，迷迷糊糊就晕过去了……再后来起风了，就像现在，这棵树的气根抽打在我脸上，打醒了我，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讲的鸭群里关于这棵树的传说：这是方圆百里、这一片草地唯一的一棵榕树，是我妈妈的妈妈刚在这里安家时，有一天被不知什么鸟儿衔了一粒种子来发了芽的。起初只是细细的树干，孤零零的一棵，后来，越长越粗壮，越长越高大，树体四周千丝万缕的气根随风飘扬，婀娜多姿，就像垂柳一般婆娑美丽。最奇特的是这些气根，如同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其内蕴含着极旺盛的生命力，他们虽然是依赖于树身母体营养的供给而萌芽生长出来的，但自己却也可靠着主动吸收空气中的阳光雨露，来让自己愈加强壮，延伸、生长，一旦触及地面，就立即入土生根，扎根于泥土，与原有的根系绵延缠绕，地上的部分就日渐粗大挺拔，成为新的树干。而如果原有的树干因虫蚀、雷劈等原因破损、腐朽，没了生机，这些随风飘拂的气根触及到了也会从腐朽处扎根进去，萌枝吐叶。所以你看这整棵大树，树体枝干交织，地面盘根错节，祖、父、子、孙，一脉相承，同根共生，老的一代故去了，新的一代继续成长，继续维系整个大家族的繁盛之貌。我听一只过路的燕子告诉我说，在更南的南方，有很多这种榕树，长得枝繁叶茂，四季常青，有的地方一棵榕树就能繁衍成一片树林，树根绵延数里，树干苍劲多姿，树冠遮天蔽日，树上栖息着雀鸟，树下开满了野花，树间绿草如茵，穿梭奔跃着各种动物。一棵树，就是一个家族，一棵树，就能营造一个世界，腐朽与青枝同存，老干与新叶共荣，历经沧桑，数千年屹立不倒。即便是‘人’这种可怕的生物也对他们肃然起敬啊。”
壮壮望了望正无言凝视着大榕树的大冠，动情地说：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活下来，而且要好好活下来啊！我觉得老天也感受到了我生存的决心，所以给我送来了阿归。我现在把阿归当我的命一样看待，因为她给我的生命赋予了意义，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大冠，你也一样啊，要像棵榕树一样活着，你活着，你的团团妈妈便活着，你活着，你的老鹰叔叔和歪歪哥哥便也活着……”
……
第二天一早，晨曦初现，星月未隐，天边刚露一抹微红，草叶上露水未干，大冠便忍着剧痛开始在周围低空盘旋。僵硬的翅膀令到他离地起飞与空中维持都极其困难，开始几次更是刚起飞就直接掉了下来，什么高度、速度更是想也不用想了。大冠飞飞停停，跌落再翻身，咬牙坚持着，那笨拙怪异的姿势、时不时力不从心的坠落，被溪边一只癞蛤蟆“咯呱咯呱”嘲笑了整日。一天下来，左翅的伤口爆裂，渗血在洁白的羽毛上染红了一片。但大冠觉得整体血脉通畅了许多，双翅活动也没那么僵硬了。休息一夜，渗血的伤口结了薄痂，但大冠没有理会，天一亮继续练飞，伤口再次绽裂。如是数日，左翅的伤口从开始爆裂后大量渗血，血色暗淡，到后来裂开的伤口越来越小，渗血越来越少，颜色也渐变鲜红，终至伤口完全愈和。几只枝头蹦跳的麻雀已惯于嚼着草籽欣赏他在秋日晴空中上下翻飞，时而直冲蓝天，时而凌空速降，时而盘旋翻转，阳光下，他的身影巨大而矫捷，倏尔变幻，微风中，他的身姿潇洒而迅猛，超然御风。蓝天无际，大冠恣肆翱翔！池塘中辛勤捕鱼的壮壮抬头仰视着天空，双翅不停拍打水面，大声“嘎嘎”叫好。而池塘对面砖窑中一双隐秘的眼睛也在默默注视着，悲喜交加地湿了眼眶。
舒展、恣肆的飞行令大冠意气风发，不由得加大了巡航的范围。当那一片刺目的铁丝网闯入视野、扑面而来时，大冠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猛然侧翼，一个空中大回旋，翩然落在了大榕树的树顶。
四野空寂，刚刚的华丽飞行似从不曾发生过，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大冠一动不动地立在树顶最高的枝干上，只有头颈部柔软的绒毛随着满树狭长的榕树叶一起在轻拂的秋风中微微抖动。
没有任何征兆的，大冠悄然展翅，挟风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鸡棚上空。他辨识着当日自己穿网而出的位置，那里依然是一个不规则的口子，几根被撞断的铁丝锈迹斑斑，横七竖八地在空中立着。
他敏捷地从缺口处飞入鸡棚，迎面看见的就是缺口斜下方那一堆几乎燃尽的草垛，还剩有大量轻飘飘的灰烬，被风吹拂得在鸡棚里四散着，哪哪都是。大冠在鸡棚里转了一圈，鸡棚静悄悄的，既无人声，也无鸡鸣，空荡荡的，当初喧喧嚷嚷的鸡群一只也不见了，他甚至怀着一丝恐惧在未燃尽的草垛余烬中翻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诺大的鸡棚，除了四散的灰烬，就是零星挂附着的鸡毛，而原本熟悉的食槽、水槽、鸡窝，皆灰扑扑、呆板无声地静默着。倒是原本鸡群最爱的乐园——那一小片草地，因没了鸡群日日地翻扒、啄食而显得比往日长得更高了些，参差不齐中又间杂着一些发黄、衰败的枯草，映衬得这空旷的鸡棚更加颓败。
大冠无言地在鸡棚里四围转看着，终于他立定在鸡棚中间，静默了一会儿，转身飞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