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2月底。
长白山医院小白楼会议室。
长白山医院解决员工“住房难”第二次恳谈会如期举行。一院之长宣玉壶任职以来，破天荒，围绕同一主题的会议，第二次亲自主持。院长几句话的开场白以后，长白山医院基建科科长杨锦璋，聚精会神，主旨发言。
杨锦璋首先感谢院长信任，然后引经据典，三足鼎立——
用足政策。款款叙述建设部长对小康住房的要求、夏克强副市长的部署、卫生局转发的上海房改最新文件，表明了“用足政策”的历史必然性。
动足脑筋。逐一列举长白山医院解决“住房难”历史欠债的上中下三策：下策是等靠要，在福利分房末班车里，等待市政府、卫生局计划统配解困房源；中策是学习天台山医院现成方法，拿出医院福利基金、院长基金等等现钱，在合适地段参建联建，尽快获取商品房；上策是医院自己创办房地产三产企业，自主建造商品房。
花足力气。只要长白山医院上上下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长白山，不会输给其他山！
在发言结尾，杨锦璋表示：目前，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长白山医院解决“住房难”，指日可待。
牛缘水暗暗叫好，这个发言，真是个虎头豹尾的锦绣文章！
院长赞许的点点头，到底是搞基建的，思路离不开基建。基建科长的上中下三策，很有道理，很有启发。值得探讨，值得研究。
工会主席汇报了自第一次恳谈会以后，各部门工会汇总的长白山医院员工动态。最有看点的是，职工技术协会的几位技术能手，酝酿创办三产企业，跃跃欲试，准备用一技之长下海挣钱，将大头上交医院汇总到职工福利基金、自己得小头增加买房资金。职工福利基金当下最首要用途，肯定是住房解困。按照管理的二八定律，职工技协提出的利润分配比例是医院得八、技协得二。
设备科科长谈了学习兄弟医院的先进经验，准备创办一个贸易服务公司。公司思路是肥水不外流，把长白山医院所有分散采购，集中到一起，形成医院采购团单。团单拿优惠，没有二话，节省下来的钱就是利润。这个利润分配可以二八开，也可以一九开。当然，公司还可以利用供货渠道优势做点生意。众人拾柴火焰高，赚到的钱，放到医院大篮子里，搞房地产，造新房子。
宣玉壶院长很高兴，各个职能部门闻风而动，把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想得这么周到了。他了解也熟悉这些干部，只要院部通过决定、只要他一院之长点头，没有理由怀疑，他们会比别人干的差。但是，院长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办三产挣钱，要挣几年啊？办房地产公司，好像房子来的快一点。可是，谁来办呢？原来，等靠要的老办法，解决“住房难”历史欠债要十年。现在，可以提前几年解决呐？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医院分房小组副组长、总务处副处长牛缘水：缘水，大家都说了。你这个分房小组副组长可是“工推公投”的，说说你的看法。你对医院“住房难”最清楚，你的办法是什么？我很想听听。
牛缘水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开始发言：听了各位的话，很有启发。我同意杨锦璋科长的分析、赞成大家的建议和思路。我的看法是，上中下三策，齐头并进，用三年时间，解决长白山医院“住房难”的历史欠债！
“三年”！一院之长和所有与会代表，立即被分房小组副组长牛缘水掷地有声的开头，紧紧吸引。
牛缘水不紧不慢，就像他当年从东海农场赶赴朝阳农场五七连队创业一样，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我们一起先来看下策。等靠要，不要白不要。非要不可。一定要——全部要到！住房的福利化到商品化，肯定有个过程，造房子不是造空调、造电视机。根据我手头掌握资料，市一级和卫生局的福利分房房源，还有两到三年的统配房源可以拿到——真正的福利分房末班车。这样，满打满算，可以解决我们长白山医院住房困难户三百人里的六十人。这些员工，可以搭末班车解困圆梦。
再来看一看中策。由我们长白山医院拿出福利基金、院长基金等等基金，尽快参建联建商品房，这是个十拿九稳的好办法。严格把关最要紧！合作项目，找对地块、找对人、找对开放商是关键。三对头！至于资金来源，我举双手同意，职工技协和设备科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为全院职工谋福利、多赚钱的想法和举措。说到办三产挣钱医院福利基金增砖添瓦，我们总务后勤部门可以积极创办三个企业——民以食为天，都是与吃有关的。这些企业挣来的钱，可以放到医院福利基金的大袋袋里。
最后说一说上策。院长，我们这个分房小组，以后肯定无房可分了，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呐。福利分房末班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要早作准备，下海办房地产公司，为杨锦璋的上策做出铺排。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在农场的老朋友们，都在做房地产了。杨锦璋的老同学们，都在做房地产了。后浪推前浪的房地产浪潮，结棍哟！上海在1990年到1992年底，每一年，新增房地产公司600家！现在的上海，已经是千军万马大干房地产啦。院长，你听我一句话，我们创办房地产公司以后，如果下策和中策可以解决一百户，上上大吉。我们自己办房地产公司，把分房小组变成造房小组，真的是上策！我们解决剩下的两百户，用三年时间，真的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年解决七十户。
院长一听，长白山医院真是藏龙卧虎啊！我还没想明白的事，这个属虎的牛缘水说，三年，只要三年？就可以解决？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趁牛缘水喝水的当口，院长追问——缘水啊，说说你的具体打算！需要我和院部什么支持，尽管说出来。大家也一起做个见证，只要符合政策，符合“三个有利于”标准，我就大大的支持！我一定说话算话！
医院院长们当时流行的工作尺度，对于闻所未闻的新事物，批还是不批？干还是不干？吃不准的，用这“三个有利于”的尺度对照一下：
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
是否有利于增强国家综合国力；
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恳谈会的与会者，感到一院之长嗓门大了，兴奋起来了。说话，也不是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了。
牛缘水看看一院之长急切的眼神，接着说道——怎么办房地产公司？我想首先要通过卫生局这一关，打报告，半个月内听回信，可行不可行。通过的话，我们就来办。
第一，不要医院出一分钱、不要院长基金出一分钱、更不会从职工福利基金里要钱。从一开始就确保国有资产一分钱也不会流失，从一开始就确保院长基金、福利基金稳如泰山。
第二，我带出来办公司的人，算算最多二十个人。这些人，不要医院里发一分钱的工资奖金和所有的人头费。这二十个人的人头费，全部可以放在福利基金里，一年下来也有七八十万。这，可以算现在最通行的留职停薪吧。一年后，见分晓。干得好，接下去干。干不好，回医院。这个留职停薪，一定要尊重大家个人意愿，每一个人的个人意愿，做到真正的双向选择。
第三，解决公司起步资金可以用两个办法。职工集资的办法捎带医院资产注册空转的办法。内部集资办法，说的规范点——是房地产公司向员工定向发行定期的固定回报率的建设债券。员工把钱拿出来，不管房地产公司输赢，确保有收益的固定回报率。这种集资债券，尊重员工，可以自主选择一年、两年、最长三年的不同定期。举一反三，这个办法集资到的钱，也可以用在医院其他三产企业。
牛处长说的这债券的回报率，比存在银行里的存款利息高多了！这一下子，习惯于医院管理、算进算出的与会者，听到这里，有点坐不住了！好个牛处长，真有办法！
牛缘水介绍的办公司筹集起步资金的另外一个办法，用医院资产空转注册资金，当时不算违规。反正三个月一过、半年一过，这些资产又会完璧归赵，国有资产、一分不少。这个办法，在当时各种类型的全民所有制机关、事业和企业单位，是开办房地产公司解决注册资金的一个公开的秘密。
工会主席马上表示理解和支持：牛处长，你的内部集资办法，为医院全体员工开出一条致富新门路！只是你们创业的人责任重大，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万事开头难。我们一定全力支持你们。这样的集资好事，交给我们工会来操办，大家真的拍手叫好都来不及！
杨锦璋表示，基建科，肯定会在房地产公司人员配备上全力配合。新病房楼交付以后，一般来说，等下一轮卫生局、卫生部、市政府基建拨款，上新的基本建设项目，总要歇一歇，等个一年两年的。
职工技术协会和设备科长一听牛处长的办法——名义为职工集资、理论上叫内部债券融资——也可以依此类推、举一反三，解决自己团队开办公司的启动资金，纷纷表示欣赏和赞同。
恳谈会开到这里，好像院长只要点头就可以了。非也。在长白山医院，只要是一院之长出面主持讨论的与全体员工利益有关的问题，院长总忘不了请来老中青三个年龄层次的员工代表。后来，时间长了，在长白山医院简称“三方代表”。诚恳的耐心的听取他们的意见，让“三方代表”真正把话讲完，院长才会综合平衡，做出表态性或总结性的讲话。长白山医院的一院之长是医院管家，他的家管得好，和他的开会方法大有关系。院办深谙此道，每次都是百里挑一，落实好“三方代表”。
只见一院之长对“三方代表”分别按惯例，以目光一一示意，然后说：牛处长的办法很好。当然，牛处长在会后，还可以多多听取大家的意见，补充完善你的想法。现在我相信，我们这次会议特地请来的“三方代表”，都是有话要说的。
长白山医院年轻人代表是一位护士。长白山医院护理部有细说苹果幻色一说——年纪轻轻进医院的时候，小姑娘，脸蛋是个红苹果。几年三班颠来倒去，现在是个黄苹果。如果再三班倒日夜操劳，不能安居，就会变成青苹果。这位护士“黄苹果”说：我觉得，解决非常的问题，就应该用非常的方法！我们护士小姐，红苹果进来，大都已经变成黄苹果了！大家看看，我的面色，真的是黄黄的黄苹果咯。回到家，挤在小小的房子里，长年累月，睡觉都睡不安稳，急煞人唻！不能安居，哪能乐业？再变成青苹果，就来不及了。解决“住房难”，就像办医院、看毛病，下策是门诊、中策是急诊、上策是专家特诊。我真心同意牛处长讲的，上中下策办法，一道上！
三方代表中的青年代表“黄苹果”，到底是护士！快人快语，像打了一针肌肉针一样，速战速决。你刚刚感觉，她的针已经拔出来了，还不忘夸你一句：你真配合！
长白山医院中年人的代表，是为医院连续十年获评全国绿化先进单位，做出默默奉献的园艺工张师傅。老张，黑黑的脸盘，话本来就不多，在会上就更少一点了——院长，我有自知之明。长白山医院三百人住房解困名单，我只好看看，排是排不进去的。但是，比我困难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参加今天的会，我觉得有点盼头了。我想，以后去买牛处长开发的商品房。牛处长，你的商品房，应该不会全部上交给院长的吧。我来买，你总会优惠我的。你叫我现在不讲出来，我也难过的。记牢，牛处长，我要来买你的商品房。优惠多少，你看着办，照你的规矩办。
长白山医院老年人的代表，是护理部副主任黄杉，退休返聘多年，今年将第二次在医院护理部退休。小白楼里，掌声响起，欢迎黄杉！
黄杉，女，1933年生，属鸡，身高1.63米、体重68公斤。出生地：宁波。籍贯：浙江宁波溪口镇。上海某医科大学附属护士学校毕业。在小说中出场时任长白山医院护理部副主任。很像央视最早一代主持人之一的沈力。
老宁波黄杉，不看她的人物档案，根本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家碧玉，从做姑娘时起，一年四季，依循祖传，用蚌壳珍珠磨粉内服外敷。到上海后，认准一只老牌子著名品牌的珍珠粉，依旧是照阿娘（宁波话奶奶）的办法内服外敷。第二次退休了，看上去，真的五十不到，细皮嫩肉、白里透红。脸上仅有的皱纹，是中年人、青年人也都会有的笑纹，浅浅一笑时才会有的鱼尾纹。
黄杉跟牛缘水太熟悉了。这么说吧，黄杉跟牛缘水父亲老牛，就是几十年的长白山医院老同事。后来黄杉外甥女分配到上海崇明农场，还是托牛缘水帮忙，一个调令，把外甥女调进朝阳农场五七连队。牛缘水让五七战士吃饱吃好的戏法有“三养”牌农副产品。分给外甥女的鸡啊、鸭啊，猪啊、羊啊，送到那里去，送给长白山的黄杉阿姨！这小家碧玉的黄杉阿姨能干吧？能干！在诺大的卫生局系统，谁敢轻易说像沈力？牛缘水都说，实话实说嘛。沈力是央视国嘴，黄杉是长白山医院护理部的部嘴。
恳谈会上，护理部部嘴老宁波黄杉说了什么？黄杉先看看院长，一个微笑的自选动作完成。再看看牛处长，同样一个微笑，浅浅一笑，然后开始讲话：我要跟缘水讲好，我这次第二趟退休以后，不去中华医学会打杂、不去上海红十字会帮忙，我就到你们房地产公司泡开水！你留个位子给我！留到第三次退休好伐？顶多三年，我要帮你们房地产公司泡三年开水！这是我的第一句真心话。第二句话，这一次的集资，是否规定每人出多少钱？
牛缘水立即回答，计划的时候，应该不作规定的。投资债券，自主决定。不过，还是以今后定下来正式的操作办法为准。
黄杉听后，满意的笑了笑：好了，今天我的两句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一院之长看看与会者，特别是“三方代表”都一一说过、问过，做了表态性的发言：杨锦璋的主旨发言，开了个三足鼎立的好头；工会和设备科创办企业的积极性，符合卫生局和卫生部提倡的改革开放精神；缘水的办法有新意，看来，是有一定操作性的。从会上各位的发言，已经看出，这样的办法，符合长白山医院老中青员工、各种想法人们的心愿。我看这样，缘水，你牵头，在会后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看法，可以形成一个院部解决“住房难”历史欠债的上策的预案草稿，医院职代会讨论通过以后，报卫生局审批。如果不需要审批，就直接报备案。
这个历史性的恳谈会——诚恳的座谈会议，圆满成功。
黄苹果三方代表，
杉杉追问缘水妙。
碧水一潭起波澜，
玉壶冰心开水泡？
原来，常谦夫写的是“黄杉碧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