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跑多远,都不够远。
当你的过去追上你,你才发现,你的逃离只是在转圈。
你无处可躲,你终将失败。
我不断地想,想到泪流满面。
苹果来到我身边,把我搂进她怀里,她刚梳洗完,身上有黄瓜洗面奶和六神沐浴露的香味。
“回去吧,可怜的鱼。”她说。
“嗯。”
“如果小伙子咳嗽的话,你买几个梨,用冰糖煮水给他喝,很有效的。”
“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你先回去,我再转转,过几天就回去。”
“好的。”
“别伤心了。”
我的泪水洇湿了苹果的胸口。
第二天清早,大约四点钟模样,我被满山遍野的鸟叫声吵醒了。宾馆安装的窗帘薄如蝉翼,光线粗鲁地涌进来,驱散着满屋奶油浓汤般的睡意。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NANA坐在我们床边。她卸掉烟熏妆后稚气未脱,尤其在清晨漫无目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平庸,抓不住特点。
“我们昨晚睡着了。”她睡眼惺松地说。她坐在床边,光着腿,其中一条曲起来,坐在自己脚上。我对她笑笑,她就在被子外面我的身侧躺下来。青草加上奶油的气味几乎让人停止思考。
“想喝咖啡吗?我去烧点水,”苹果爬起来,吻了吻我,又捏了捏NANA的脸,笑着说,“趁你哥还在,你们现在可以亲热一会儿。”
“你们要走了吗?”NANA翻过身,双手托腮。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看对床的卷发男孩,他本来睡得正香,现在似乎被我的注视吵醒了。他翻身朝向我们这一边,把被子拉起来盖住鼻脸,只留出眼睛。我摔回到自己的枕头上。
“嗯,让我再睡几分钟,过一会儿再走。”
“我会想你们的。”NANA说。
“我也会想你们。”我平躺着,让自己在青草和奶油的味道中平静下来。
“我感觉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们了。”NANA嘤嘤地哭了起来。因此我只好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我想到了卡卡。
苹果给电水壶插上电,回来抓了一件我的衬衫披上,“孩子们,我下去到厨房里偷两个蛋。谁要吃蛋?”
“我要。”男生举手。
“给我一个。”我说。
“你呢?”苹果问NANA。
“我不饿。”NANA用拇指擦擦眼角,感激地笑笑。
“对了,你们昨天在山坳里埋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等NANA情绪平稳了,我问。
“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还有机会见面,你再问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好吧。”我想,没有下一次了。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在回重庆的火车上了。
“你们怎么办?”分手时苹果问他俩。
“我们先去天坑看看,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喽,还能怎么样。”NANA和卷发男孩背着双肩包,恢复了朋克的倦怠。
车窗外面是连绵的森林,重庆的森林。森林把心事变成水份,蒸腾到天上,又变成了云。满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云朵。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奇妙的下午,我们四个人一起爬山的经历。在重庆森林中间的开阔地上,那两个年轻人到底埋葬了什么呢?
人们会忘记真爱,却会记住那些拼了命也爱不到的时时刻刻。如果说爱不到才是我们心中铭记的真爱,那我们,我、苹果、卷发男孩,还有NANA,我们这些拼命想爱,却爱不到的人啊,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当我在重庆江北机场无聊地等待时,收到了苹果发来的短信,“你真该来看看的,好大的坑啊。”
“下次,一定。”我回复她。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比如说武隆,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又去过几次重庆,却再也没有去过武隆。
为此,我还查了些资料,武隆的天坑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由三座巨大的天然石桥——天龙桥、青龙桥、黑龙桥,和两个天坑——十字天坑、神鹰天坑组成。我们去那年,武隆还没好好开发,几乎处于半原始的状态,因此游客算不上太多。后来,因为拍了电影和电视节目,武隆一时风头无两,简直成了神一样的存在了。对于我来说,因为担心现实和记忆相去甚远,心里犯怵,也就不敢再去了。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我记得苹果的关照,在路边的水果摊上挑了几个梨,拎回家。
妻子和卡卡看到我,都是喜出望外。卡卡的烧几乎退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搂住我的脖子,久久不肯撒手。
“昨晚去医院看了,验了血,医生说问题不大,就开了两颗退烧的药。后来半夜里烧上去,我给他吃了半颗,结果发了一大身汗,今天倒像是好了。我想最好再休息一天,巩固巩固,所以也请了假,在家里陪他。”妻子在我们身后说,“现在爸爸也回来了,卡卡开心不开心啊?”
说着,卡卡就咳嗽起来。
“烧退了,症状就出来了。”妻子补充道。
“卡卡先睡下,爸爸给你煮梨吃,等会儿喝了就不咳了。”
我把梨拎到厨房,手忙脚乱的洗梨,找冰糖,烧水,满心里都是照顾病儿的满足感。
在忙着烧冰糖梨汁时,我突然想起一大清早苹果煮蛋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她不知从哪里偷拿了三个鸡蛋上来,用电热水壶煮熟,然后像火中取栗的猫一样,一边吹气一边换着手剥壳,“快吃,快吃,”她说,“吃完了把壳扔到阳台外面去。”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店老板真会冲进屋抓偷蛋贼一样。
我熬了梨汁,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过看到卡卡就着勺子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不免感到欣慰。
晚上睡觉时,卡卡睡在我和妻子中间,他不断地翻身,去抱抱他妈,又蹭蹭我。最后,他一只小手捻着我的耳垂睡着了。
你知道家庭像什么吗?
家庭是一种非常顽固的东西。
譬如打年糕。你见过打年糕吗?就是把和好的糯米粉,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不断槌打。每一槌下去,糯米粉都会被砸出个大坑,但只要你停下来歇口气,被砸烂的糯米粉又会慢慢凝聚起来,把坑填平,恢复成和和气气的一团,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形状。家庭就是这种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自动修复,万难破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