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随王甫三人进入诗会场地,正是诗会高潮稍稍过后之时,拜见过主人谢远及辈份地位尊崇者后,王甫三人随后与一些熟识的士子打着招呼,又被人介绍着与另一些不熟识的士子结识,一大圈繁文缛礼下来,新亭那边的“鹊桥仙”已递传了过来,随后又听说差不多已定了今夜的魁首。
对这首词,大部分士子还是服气的,一部分士子,自觉才气不差的,表面附合大家意见,心里头倒是油然而生较劲之感,仍在潜心思索,构思新作,压过这首鹊桥仙或不抱希望,但若能稍稍平分秋色也足以艳羡众人,搏取眼球了。
王甫三人虽然自诩才气过人,但见过这首鹊桥仙后却有自知之明,明白无力一争高下,不过由于来得迟了,尚未赋诗作词,也只得依照规矩,各做一首交差。
他们那边交谈,赋诗,一副热闹场面,唐旭自不可能与他们掺和,进来后就一人到河畔看两岸夜景,眼前景象与上元节那夜倒也相差无几……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绽放的烟花,如潮涌动的人流,华丽,喧嚣,一场极尽奢华的狂欢盛宴。
想到那一//夜,自己居然寒夜里守候在夫子庙附近,就为了几碗热腾腾的元宵,往事恍惚,犹如隔世。
又思及当时为宁雨所救,返回城内,命运未卜,前程茫然,半夜中也是在这秦淮河畔睡了一觉,如今不曾想竟已踏上仙途,命运之险,际遇之奇,实是如梦似幻,一言难尽。
正在感慨喟叹,远远的,却听王甫在那边唤他过去,张、宋二人也挥着手示意,一帮士子的目光跟着集中到这边,唐旭思绪被这些人打断,心头隐然有些不快,待要置之不理,却也无此道理,沉吟了一下,朝那边略一点头,缓步走了过去。
“唐兄,你倒是洒脱,独自赏景去了……来来来,场上就差你还未赋诗填词,诸君都等着呢……”
王甫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
他这一脸的欢欣倒不是装出来,是实实在在的兴奋。今夜他设这个局,目的就在于打击唐旭。平时与唐旭的交谈,谈到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时,对方均是顾左右而言他,主动提及更是没有,才华学问不用说是低下的,此刻众目睽睽,名士才子济济一堂,对方写不出来,自然抬不起脸,即便写得出,几乎可断定必是三脚猫的水准,倒是要更受众人的嘲笑,这耳光打得就越发响了。
说起来,他倒也没想过今夜这局必然成功,不料运气实在不错,居然就走到了这一步。眼下他说出这句话来,登时开心到极点,哈,姓唐的,本公子一切妥当,接下来是你的事啦。
呵呵,一直以来,你那表妹定是将你当成了才子,才不辞辛劳供养你读书,本公子便要让她看个清楚,你不过是个如假包换的草包!
“是啊,唐兄,只差你一人啦。”
“还请一抒佳作,让在下人等瞻仰瞻仰……”
张沐恩和宋铭也立即附和着说道。
唐旭冷然扫了三人一眼,早在随他们过来时,他就已隐隐猜到他们的意图,当时也是无可无不可,或写或不写,全在自己,自己已是修仙之人,难道真要与一帮凡夫俗子在此事上一争高下不成……不过,此时他思绪停留在上元节那一//夜的情景中,其中况味复杂,已是颇多感慨,想到王甫这厮平时在自己面前炫耀卖弄不说,今夜又伙同张、宋二人没来由地设局,一心看自己笑话,陡然胸中有气上涌,反倒笑了笑,“……好!”
身周几声窃窃私语声,大约谈的是他古怪的发式,大多数士子对他毫无兴趣,先前望上一眼两眼,无非是被王甫的招呼声所吸引,此刻丧失了好奇,只是自顾自三五成群闲聊着,一些对他仍保持些许好奇的,目光也是懒洋洋,纯粹打发时光……今夜诗会佳作已悉数出炉,占魁之作更是早有定论,这位发式古怪的士子据说连童生都不是,能有什么看头,嘿……
王甫三人听他干脆利落地答应,倒是怔了怔,随后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唐旭从他们身边绕过,径直走到一张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皆备,他提起笔来,在之前的世界中他就练过书法,书法本来讲究的就是繁体,因此也算得心应手,这时目光略略向周围一扫,收回视线,笔锋向雪白的宣纸落下。
刷刷几笔。
上阙已现!
站在身周的几人原是边看边随意交谈着,此时目光扫过,面容却是骤然一肃,其中有人已忍不住念诵出声。
全场登时便是一静。
无数道讶异的目光悉数集于唐旭身上。
王甫三人却是神情错愕,脸色惨白,仿佛心口让人重重打了一拳。
……
一盏茶的时间,这首词摆到了谢远那边的书案上。
谢远示意着,旁边的那名侍女拿起词作,轻启芳唇,念诵起来。
原先那首已有魁首定论的“鹊桥仙”也是她念诵的,此时却更多了几分专注。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谢远与鲁颂、邓禹二人对视一眼,又轻轻扫了一眼立在案前的一名谢家子弟,眉头轻皱,观这一句,不过是老生常谈,如何郑而重之地传上来,并言之较新亭的“鹊桥仙”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伯,请听第二句。”
仿佛猜到谢远的心思,那名谢家子弟恭恭敬敬道。
“也罢。”谢远向那侍女打个手势,让她继续。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此句一出,谢、鲁、邓三人陡然动容,都不禁以手轻轻击案,那谢家子弟望向谢远,脸上露//出早有所料的轻松神情。
见到三人如此反应,那侍女加快语调念下去,一气呵成。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全词既终,席上一片寂然,三人都是诗词名家,眼界极高,这首词听罢,立时便有风姿绝世、余韵隽永之感。这首词起句平平,不过笔触轻灵而已,第二句始,便是奇峰突起,意境也为之陡升,之后“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一对骈联浑然天成,更增词色,词写到这里,牛郎织女这一双神仙眷侣已是让人油然而生艳羡,在这一切一切的气氛渲染、铺陈蓄势之后,水到渠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句就此推出。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直击心灵!将整首词的意境拔高到至高的境界,不但将新亭的那首词作衬得黯淡失色,就立意而言,也似乎使过往一切七夕诗词相形见绌。
过往的七夕诗词大多立意于人生欢娱苦短,格调哀婉,即便有少数立意不俗之作,限于文笔才华,也并不能令人眼前一亮,此作立意文笔俱佳,堪称丰彩独具,超凡脱俗。
良久,谢远微叹,“此乃天才之作,当垂不朽。”
邓禹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鲁颂也点了点头。
“是了,这……唐旭是谁,人呢?”谢远猛然间想到,指了指词作上的题款,望向案前那谢家子弟。
“此人是王甫邀来的,适才也曾随王甫拜见过你老人家,发式倒是有些怪,短短的……”
谢远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但又不分明,摆摆手,“人呢?”
“像是往灯会那边去了……”
那谢家子弟不大肯定地道。
“哦,快去,请他到此,就说某要见他。”
“是。”那谢家子弟应了声,转身去了。
谢远朝鲁颂、邓禹二人举了举杯,“来来来,为此词浮一大白。”当先一饮而尽。
应该说,他此刻的心情极为畅快,王、谢、田、曹四家同为江宁大族,虽是交往密切,甚至互通婚姻,用连枝同气来形容也不为过,但彼此间还是有着各式各样的竞争,务使自己家族在名望地位上盖过其余三家,具体体现在诗会上也是如此,表面上和和融融,云淡风轻,其实均恨不得自家诗会占魁。
不管怎么说,这总是锦上添花之举,到了大家族这个层次的竞争,与一般家族间的竞争已是大为迵异,不会着眼于一些俗务的得失,而是更重视名望的培养,而培养名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多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累积,乐善好施啊,求贤若渴啊,包括一场诗会独占鳌头等等。
就在之前,他还在感慨今夜占魁之作并非滟园所得,如今一篇天才之作居然横空出世,为滟园占尽风头,想必不用等到明日,此词必会轰动整个江宁,而滟园,而谢家,自然会随之被一次次地提及、传颂。
呵呵,怕是此后七夕再也难出这样的好词了吧,单凭此词,谢家在诗会的影响上便可从此稳压其他三家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