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石楼,且见楼内别有洞天,石壁左右赫然醒目八个大字,右书:名剑精神;左书:不输于人。
韩红叶低声告诉舒彻,这栋石楼就是赫赫有名的藏剑楼了,舒彻年幼时随他父亲到这里来过一次,可不记得墙上有这八个字,如今再向四周扫一眼,墙上挂满了长短造型各异的宝剑,只可惜找不到真正属于名剑门的“名剑”——七星剑。
走上二楼,十多个少年穿着一色的白衣,或是静坐,或是练拳,楼上一角挂着一整排沙袋,有几个白衣少年正在赤手空拳对那沙袋发泄。江潼见到舒彻和韩红叶,忙停住手上的活,上前招呼,道:“舒公子,在我们这绮云峰上可玩的尽兴?”
舒彻昧着良心说:“尽兴,尽兴。”
江潼又说:“舒公子,请看这些个孩子,他们都是家师千挑万选出来的习武奇才,无一不是骨骼精奇天生异禀。”
舒彻微微一笑,只见一个少年低叫一声照着沙袋出一拳,那沙袋并不摇晃,反而跳将起来;另一个白衣少年聚气凝神,对准沙袋就是一掌,沙袋虽巍然不动,却有一道掌印嵌入其中,——这几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竟能有如此内功,也难怪江潼要拿来说道一番。
江潼见舒彻只是微笑,却不置可否,再问:“舒公子,你看这些孩子练功的办法是否得当?有何指点,但说无妨。”
舒彻想着,这是江潼教的弟子,旁人又怎好说三道四,于是说:“舒某不才,不敢妄论臧否,更谈不上指点。”
江潼道:“连家师都说舒公子你的武功是我辈当中的一时之选,论剑法,连冠绝江湖的曹师弟都要在你之下,你又何必谦虚。”
“那是王叔父过誉了,舒某实不敢当。”
有的人越是谦虚别人就越是以为他深藏不露,这人越是深藏不露,旁的人就越是想让这人露一露的渴望。于是江潼道:“舒公子,今日既然到这藏剑楼来了,怎么说也该露一手剑法给我们瞧瞧,也算是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舒彻正要推辞,韩红叶及时起哄,道:“你就别推辞了,扫了大家的兴致,那多不好。”
韩红叶一边说着一边给那些少年弟子使眼色,那些少年虽然平时谨记着修身养性,毕竟乳臭未干,童心还没来得及泯灭,一时里碎语哄然,有的说:“小哥哥就露一手吧,我们都想开开眼界呢。”有的说:“大哥哥你展示武术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有什么好推辞的。”还有人说:“赶紧的,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舒彻见到这样众啄同音的情状实在没办法拒绝,只好将江潼的邀请打个对折,说是给大家演示一套掌法。大家纷纷表示同意,掌法就掌法,只要不是猜拳就行。
眼见舒彻缓步走向沙袋,名剑门的少年弟子们纷纷围过来,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都是看流星的架势,好像舒彻的掌法真是流星那样稍纵即逝。
结果还真是这样,只见他缓缓端起手掌,嘴上说:“‘扶风柔掌’,以柔见长,气游玄府,至柔则刚!”话毕,只见他轻轻在沙袋上拍下去。
然后舒彻缓步退开,那沙袋从始至终都纹丝未动,他手掌拍下去的地方也不见任何痕迹,这群少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心里均想:这算是哪门子至柔则刚的掌法,这不是搞笑吗?
韩红叶面带笑容,稍带片刻,只听见一声闷响,那帆布制成的沙袋缝合处忽然裂开,细沙从两头的裂缝中向外泄露不停。
舒彻露了这一手掌法,少年们无不投来羡慕赞赏的目光,他却依然面不改色,没有丝毫得意的神情。就在这时……
楼上传来一阵徐缓的掌声,循声看去,是王如令一步步从石阶上走下来,原来她一直就待在楼上。少年弟子都向王如令躬身行礼,道:“少主姐姐。”
王如令向那漏沙的沙袋走过去,伸出手接了一把沙子,在手里捏了捏,转向舒彻,道:“舒公子这手至柔则刚的掌法那真是俊得很。”
舒彻低声道:“在下这是班门弄斧了。”
“要总是这么谦虚,我就会误认为是阁下虚伪了。”
舒彻谦虚还讨了个没趣,只好不再说什么,他不说话,王如令又接着说:“师姐刚才说,舒公子你的剑法不在曹无双之下,可了不得。”
舒彻道:“曹家公子剑术闻名江湖,舒某孤陋寡闻,并未见过其人,更没同他交过手,因此不敢妄言。”
这话倒不是谦虚了,王如令点头又说:“择日不如撞日,江湖人从来都是以武会友,今天既然到了藏剑楼,怎么说也该练一练剑法。”
众人本以为舒彻又要推辞,不料他竟欣然向王如令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那自然是不如了。”
王如令见他佩剑并未随身携带,于是向韩红叶说:“韩姐姐,取一把剑给舒公子。”
韩红叶走到兵器架上,随手取了一把长剑交到舒彻手中,舒彻连忙摇头,道:“既是以武会友,大可不必用这样的利器。”
他走到兵器架前,换了一把竹剑。
王如令道:“好,竹剑就竹剑。”说完向韩红叶望一眼,韩红叶给她也取来一把竹剑,那些少年弟子纷纷退到角落里,给腾出一大片场地来,他们都知道女少主剑术卓绝,可惜从来没亲眼见她使过剑,这次能够看到两大高手较量比试,如何不兴奋,可韩红叶却怀着心事,瞧着王如令眼睛,说:“少主……”
王如令说:“我有分寸。”
她当然有分寸了,眼见舒彻捏了个剑诀,名为“泛月”。王如令嘴角虽在浅笑,却锁住眉头,抖动竹剑,向前一步,随手使了一招“落英”!
一上来就是何等凶猛的招法!这哪里是切磋,韩红叶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王如令的比剑根本不是比剑,她是要借此杀掉舒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件事情应该去问一问龙北兆,王如令要这样做,全身为了他……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问这个问题的人是龙北兆,能回答他问题的人只有红叶,可韩红叶偏不肯说,反而问他:“龙北兆,你是希望我少主杀掉了舒彻,还是没杀掉呢?”
其实,龙北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王如令能够杀掉舒彻的,他明明是这样想,却又虚伪地强令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他知道这个世上只有犯了错误的人才应当受到惩罚,舒彻又没犯什么错,再说,就算他是喜欢王如令,喜欢一个人绝对是没有错的……
龙北兆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他是这样对韩红叶说的,他说:“王姑娘为了……她为了我,竟然想要杀掉舒彻,这件事情,我觉得感动,又觉得羞愧。我希望王姑娘不要因为我而杀害无辜——我和王如令两情相悦,不管王掌门见到我之后会不会同意把她许配给我,总之我会竭尽我的所能来争取,如果实在争取不到,大不了我就学《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找棵树吊死得了……”
韩红叶纠正道:“《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是投水死的,你要学上吊是要学焦仲卿才对。”
龙北兆笑了笑,说:“上吊这种事情太简单了,基本上都不用学的。”
七月二十七,也就是龙北兆到达绮云峰的前一天,这天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一开始龙北兆还坚持要冒雨赶路,韩红叶笑他荒唐,后来他自己也发觉了自己的荒唐,淋了一阵子又急忙找到一家农舍避雨。
农家主人很客气,在内堂生了一堆火,龙北兆和红叶在火堆前烘烤衣服,他看着门外的大雨,由衷感慨:“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天爷你怎么偏不挑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暴雨,这是成心要同我过不去啊!”
韩红叶说:“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停。”
龙北兆正怀疑红叶天气预报的真实性,只听老农主人也说:“还不用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该停了。”他这才深信不疑,老农又问道:“两位客人是从哪里来?”
龙北兆如实相告,老农慈笑着说:“这样着急赶路可是去北边的绮云峰啊?”
“正是啊,主人家您是如何猜到的?”
老农道:“我看姑娘和公子身上佩剑,想是江湖上的豪杰,名剑王家比武招亲,这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公子不必心焦,比武招亲的日子是在七月三十,从这里到绮云峰骑马只需一日而已,赶得及的。”
龙北兆听了老农的话,心里果然踏实了不少,他心里踏实,韩红叶却觉得没意思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天又放晴,龙北兆和韩红叶又接着赶路。
途中经过一片麦田,龙北兆怕马蹄踏坏了地里的麦子,学起曹操,牵马在田间缓行。这时,田间蹿出一只灰色的野兔,把心不在焉的龙北兆吓了一跳,笑骂道:“这小畜生!”
野兔受到龙北兆的诅咒,还没走远就立刻遭遇不幸,被一旁埋伏的狐狸捉个正着。
韩红叶戏谑道:“龙少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眼睁睁看着野兔子被狐狸逮住了,怎么不去救它,这可不像你啊。”
龙北兆说:“狐狸天生就是要吃野兔的,天经地义,我又干嘛要去多管闲事。”
红叶又反问道:“江湖上的事情也是这样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又怎么老是喜欢多管闲事了?”
龙北兆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竟然给自己埋了个坑,一时语塞,韩红叶抓住他的小辫子不肯放,又问:“怎么,没话说了吧?”
龙北兆拉住缰绳停住脚步,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韩红叶,看了许久,然后幽幽地向她说:“韩姑娘,你知道吗,在我年幼的时候曾听过一些关于三侠的江湖故事,然后又读到了李白《侠客行》里描写侠客的诗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个时候我和我的师弟肖溅都幼稚地想,要是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一个侠客,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江湖上流传我们行侠的故事,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呢?”
韩红叶说:“是啊,多么激动人心。”
龙北兆继续说:“也许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江湖就应该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善被人欺,你武功不如人也理当受人欺凌,可要是人人都仗着自己本事大手段高势力强就去为非作歹,你本事高,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总有人比你本事更高——好,你本事最高,也总难免遭人嫉妒被人暗算吧,要是人与人之间都要像狐狸和兔子这样的天敌一样,不去友爱关怀而是恃强凌弱,妒忌暗算,那这样的人间和炼狱还有什么区别?又会有谁愿意活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呢?”
韩红叶被龙北兆诚恳的眼神所感动了,她的蔑视全都消散不见,只听到她轻轻地叹息着,说:“到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家少主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你。”
之后的第二天,绮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