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北兆抬头凝神着她的脸庞，王如令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只在她不动怒的时候。在她动怒的时候，眉间是可以随时爆发杀气的。总的来说，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但是骨子里却极有可能是一种春风化雨的温柔。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龙北兆淡笑着说，“就我看来，王如令，你是一个非常易怒，且性格跋扈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武功高强的人都像你这种坏脾气，桃木庄的庄主因为你一时兴起而毁掉了他祖辈留给他的整个庄园，当我亲眼目睹了大火漫天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充满了仇恨，而后来，你又蛮横地把我师父的藏书据为己有，让我对你更加厌恶……”
王如令脸色难看起来，她用她惯有的冰冷口气对他说：“现在因为我的关系，你白白地送了自己的小命，那岂不是很后悔？”
龙北兆淡笑着，说：“直到最近的这些天，我才发现，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名门高干，原来用眼睛看到的事情未必就是真实的，我认为，王如令有着一颗炽热而温柔的侠义心肠。对于一个活不长的人，这些话说出来也不用负任何责任，这真是太好了。有一件事情我绝对不能原谅你，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上一副冰冷恐怖的面具……”
他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颤抖，他说：“我都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爱上你了……”
“真是好笑……明明都快真的去死了，说这些话都要把自己吓个半死，可你就是这样一个让我觉得又恨又爱又怕的人。”
有人对她示爱，这可是第一次。
王如令希望他赶紧去死，自己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尴尬。
龙北兆接着说：“所以，我想问清楚一件事情，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想到，一个垂死的人还能这样咄咄逼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哪怕顺着你的意思说了某些话，那也仅仅是对一个快死的人最后的慰藉，那有什么意义。”
“顺着我的意思……”
龙北兆闭上眼睛，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一阵难忍的窒闷。
“我就是会隐约发作一种对你的爱慕之情，这些说不说出来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只是我认为说给你听了，然后即便是死，也不会给自己留下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龙北兆的遗言来了。
他说：“我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可以亲我一下。”
说完话，龙北兆也不敢再看王如令的脸，一眼都不敢看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如令的嘴唇贴到了他眉间，他睁开眼，只看见她红得发烫的脸颊。
王如令的手指在他胸口轻轻一点，在一瞬间里，龙北兆昏睡过去，王如令把他的脑袋轻轻地放在枕头上。
“这样你就死而无憾了，是吧。”
这一条冷清的街上雾气还未散尽，王如令走过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她突然停下来，因为在雾的尽头，迎面走过来的人衣着实在太过显眼。
是她，霜冷峰。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王如令完全有把握打败她。
王如令的杀气从雾的这一头蔓延开，一刹那的对视，她只看到霜冷峰眼睛冷静如夜空般深邃。
“王姑娘，你总是以为，站在你对面的人就是要和你作对，是吗？”
怎么看她都不是想要动手的样子，但是王如令不会错过这一次打败她的机会。
“恭喜你，答对了。”
她往前走几步，随着霜冷峰的话在晨雾中消散，王如令的剑也刺出来。
王如令使了一招“擒王”。
这一招类似突袭的猝然进攻往往是最为行之有效的，霜冷峰连退了好几步，这一剑虽然看上去好像刺空了，但是紧跟的另外一招“夕决”将她的衣裳的一角削落。
如果这一剑还能更快一些，那么她必定要身受重伤。
“且慢动手，有一样东西，我是特地送过来的。”
说完她的话，她转身就走了。王如令没有追击，因为霜冷峰离开的地方放着一个红色的瓷瓶。
这是……
难道是……
路旁有热腾腾的馒头摊，卖馒头的小伙子在热腾腾地叫卖。
两个时辰以后，龙北辰并没有如约赶回客栈，不过中毒的人却已经醒来。
街边的喧闹告诉他，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他醒来的时候右手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口上洒满了白色药粉。那种灼热的感觉痛得他大声叫喊，不过这是个好消息，因为他的右手恢复了知觉。
龙北兆第一眼就看见守在他身边的王如令，她用黑色纱布把他的伤口包扎好。
王如令实在无法忍受被他这样盯着看，所以把脑袋转向旁边。
“你如果想安心养伤，最好换一个地方。”
“那就换一个地方吧。”
“能起来走路吗？”
他说：“要是起不来，是不是你背我？”
王如令不再搭理他……
两天后，王如令住在了苏州城外一条偏僻的小河旁，那是一间幽静的竹屋，他想起了竹湖居，虽然同样是竹屋，但一个是简陋另一个则是奢华。
龙北兆很享受这两天的时光，能和王如令独处，还有被人伺候的感觉。
这天早晨，王如令把一盒棋搬到屋子的中央。
龙北兆尽量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说：“王姑娘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闲来无聊这是要陪我下棋吗？”
王如令一如往常的表情，说：“你的小命算是救下来了，只是又落下了另外一个病。”
被她这么一说，龙北兆大惊失色，问她：“什么病？”
“废话变多了，这不是病是什么？”
龙北兆回忆起桃木庄棋室里的情景，当时被她摆了一道，现在正好报仇雪恨，他很快摆好棋子，伸出左手，说：“不知道王姑娘还会下棋，你先吧。”
王如令拿掉他的两只車，说：“为了公平起见，你要让我两只車。”
“你是第一次下棋吗？让两只車这还叫公平起见？那我直接投降好了。”
“好，我接受你的投降。”
龙北兆拿回一个車放到棋盘上，“让一只車，大家常说，棋逢对手，下棋要是太没有对抗性，那又有什么意思。”
“那好。”王如令说完走第一步棋，炮八进七。
“这算什么？我都让你一只車了你还要走先手，那不就是再让你一只马？”
“让一只車是你说的，让我先手也是你说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龙北兆没办法争论，应了一手棋：炮二平三。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问道：“在桃木庄的时候，你让我替你赢了南阁子，当时你怎么就知道我会下棋？”
“你不是破了他的残局吗，还让红叶守了整整一下午。”
“哦……原来是这样，”他又找了另外一个话题，他说，“我听闻江湖传言，没有人敢和你打赌，是不是你打赌从来就没输过？”
王如令接着走了马八进七，“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我和你打个赌，就赌这盘棋，怎么样？”
王如令轻轻咳嗽一声，问他：“赌注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要是我输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了一手马八进七。
“可行，那要是我输了呢？”
龙北兆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他说：“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嫁给我……”
王如令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生气，她站起来，“我不跟你赌。”
龙北兆知道是时候用上激将法了：“没把握的事情是不要赌，上次你也看到了，我下棋真的真的很厉害，让你一車一馬你都不敢来。有时候我在想一件事，是不是只有我自己跟自己下棋才能输一盘……没有对手的感觉真是寂寞，高处不胜寒啊……”
他看王如令受不受激，王如令问了一句：“如果和棋，那算谁赢？”
“要是和棋，就算你赢。”
王如令坐下，说：“如果我赢了，我就叫你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半个时辰以后，龙北兆看着倒在地上的棋盘，还有那些滚落一地的棋子，他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再闹了。
他试着转开话题，说：“这两天怎么没看见红叶，她跟你不是形影不离吗？”
王如令背对着他，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个人走出了竹屋。
看来她真是生气了，龙北兆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
“王姑娘……”
等到他跟着走出去的时候，王如令已经不见了。
这一天龙北兆在河边呆了整整一天，他用竹子做了一支鱼竿，到黄昏的时候还没有鱼上钩，而让他真正失落的是，他认为王如令不会再回来了。
远处山或是树的罅隙里，夕阳的余晖穿过那一道罅隙洒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河里。
他把竹竿丢弃在小河中间，看来右手除了下棋，做其他事情都不是很顺手。
他回到竹屋，枕头下面是那两本书面泛黄的棋谱。
既然是这样，好像是时候拿着它们回去复命了。
他解开缠在手上的纱布，伸出右手去拿这两本书，突然间却发现有人站在他的身后。
猛地回头，这个人竟然是王如令！
这一下惊喜让他突然间焕发了活力。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王如令故意避开他的眼神，说：“我回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如果是打赌的事情，我想你也没必要当真，就当是我跟你开的一个玩笑好了。”
这句话让两人彻底沉默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龙北兆，“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和打赌没关系对吧。”
“我要告诉你的是，在你中毒的时候救你的那个人。”
“救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不是。”
“那是谁？”
“他说他是你的兄弟，叫做龙北辰，而这个人和你长得很像，如果他说的话都属实，你就不是叫肖兆，而是龙北兆。”
“哦，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原来不是肖兆，我叫龙北兆。”无论是谁，这种事情是绝不会轻言相信的。
“当时你还在昏睡，他托付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把你带到龙居山庄去。”
“龙居山庄，那是什么地方？”
“在龙居山，龙居山庄的庄主叫做龙宛，据说他是龙嚣的弟子。”
龙嚣，龙北兆突然回想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南阁子告诉他的，多年以前纵横江湖的旷世三侠之一。三侠当中还有一个叫做王双的人，是王如令的爷爷。
“他人在哪里？”
“不知道，既然现在你能自己走路了，去不去龙居山庄，你自己拿主意。”
龙北兆一时间没有拿定主意，就当他和王如令的对话停顿在这一刻的时候他手上的棋谱掉下来。
“这是……这是为什么？”
王如令告诉他原因：“你中的蛇毒远远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在中毒的那一段时间里，毒液大部分被封锁在你右臂的血脉中，解药虽然能解毒，却不能修复你因为中毒受到损坏的经脉。你只能慢慢通过锻炼来恢复这只手。”
“慢慢锻炼，有多慢？”
“十年，或者二十年，这别问我，得看你自己。”
龙北兆一阵失落，他注视着自己废柴一般的右手，十年甚至二十年，这样长的期限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太残酷了。
“别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差一点点就送了命，现在还能活着，应该庆幸才对。”
“王姑娘，你不知道，从小我就立志做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这种事情其实说出来也只是让人嘲笑而已……就像我的师父说的……”
龙北兆凝视着他的手，接着说：“我的师父曾对我这样说：执着就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你执着的事情是对的，那是锲而不舍；如果你执着的事情是错误的，那就是执迷不悟。我习武的天赋这样平庸，这只能证明我所坚持的事情是错误的。”
龙北兆长长地叹气，他捡起棋谱，走出竹屋。
外面的世界是刚刚入夜的安详，远远的地方，那些渺渺炊烟和遥不可及的星星灯火。
小河的水静静地淌动，龙北兆将他的五根手指伸到眼前作一个抓握的动作。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传来了王如令的声音。
“没有习武的天赋，加上右手受伤，这些真的就是你成为侠客的障碍吗？”
龙北兆知道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因为她还会往下说。
“十步杀一人，李白难道真的是在赞扬侠客杀人的手段高明吗？如果为了只是为了杀人而习武，这一点我想你也绝不会认同。所谓侠义，就是指惩恶扬善的义举。就像在长江渡口你不顾我的劝告惹祸上身，那才是李白所认同的侠，千里不留行，是指侠客不可阻挡的勇气与决心。这种勇气跟习武的天赋高低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决心和你的右手是不是能握剑又有什么关系？”
龙北兆的内心被她的话深深震动，其实他的想法何尝不是这样，只是这些想法从来没有被其他人认同过，现在被她说出来，他忍住将要夺眶的热泪，咬着牙。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的手尽快恢复，不过我从来不白做人情，要我帮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龙北兆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被感动的样子，只是问她：“什么事情？”
“今天和你打赌的事情，永远不准再提起。”这句话声音低得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听清楚。
“你什么时候跟我打赌了？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情……”
两人相视而笑，一阵默契的沉默，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能和对方像现在这样……心心相印地彼此注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谁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