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正值壮年，风华鼎盛，哪里有告老还乡的道理？”
“草民一介草莽，本来就不应涉足朝政。今夜之事虽然顺利，草民仍然心惊胆战，日后免不了还有更多波谲云诡，草民思之心惊，深恐不能承受，还是安稳度日，回到江湖上做一只闲云野鹤来得自在些，请殿下成全。”
“刘先生说废太子轻浮，难堪重任，这才择明主而侍，找到了本宫。如今大事初成，前方更有一番风云等着刘先生大展身手，这时候请辞实在让本宫不解。”
“草民心志不坚，实在是难当大用。况且飞鸟尽，狡兔死，草民若不知激流勇退，只怕日后连命都保不住。”
太子目中精光一闪，道：“嘿嘿，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飞鸟尽，狡兔死，刘大人眼中瞧过那么多本宫的机密之私，本宫怎么能轻易放你回乡呢。”
刘远明对太子的威胁之言并没有什么畏惧的神色，仍是淡淡地道：“殿下放心，草民知道分寸，不会妄言什么的。”
太子摇了摇头，眸子里的光芒已经变成锐利的锋刃：“有些秘密太过重要，要么留在身边，要么让它永远消失，不然本宫总是放心不下。”
一直被遗忘在门边的蔡奉从太子冰冷的话里听出一线生机，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道：“老奴愿意跟随太子……不对不对，是跟随新君，随侍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没有接话，仍然看着刘远明：“拴在身边的狗，叫不出什么花样来，本宫也犯不着去烹他。可是像刘先生这样的人，就算是留在朝中，本宫也是永远看不透摸不清啊……”
蔡奉长长出了一口气，一晚上的惊吓，让他浑身湿透，如同长时间泡在热水中一般四肢酸软。
“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是，要委屈刘大人今夜横着出大兴宫了。”
刘远明平静的脸上掠过一抹冷笑，一股傲气由骨子里向外散发：“只怕草民想走，殿下也留不住吧？”
这话并不狂妄。刘远明武功再高，终究敌不过潮水般的千牛卫禁军，但如果不做纠缠，只是脱身逃命，论起高来高去的本事，就算是林尧也未必能比得过他，千牛卫人数虽多，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太子走到宫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框，道：“刘大人的武功本宫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你当真以为本宫会轻易相信择明主而侍这样的理由吗？你真的以为，本宫没有防过你吗？”
宫门被猛然推开，灌进一丝冷风。千牛卫明晃晃的火把下押着一个素衣女子，满脸泪痕掩不住绝色的姿容，周围的铁甲银枪更衬出她的娇柔纤弱，惹人怜爱。
刘远明的瞳孔猛地缩紧：“青蘅！”
云青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在废太子府中一向本分，这晚却忽然被人抓走，带到宫中，这时看见刘远明，仿佛找到全世界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满腔委屈都化作了一声轻呼。
“刘先生！”
刘远明脸上终于失去镇定：“殿下，你这是何意？”
太子道：“刘大人，你和这位前昭训娘娘的私情，本宫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本宫还知道，因为废太子抢了你的心头至爱，所以从云昭训过门那天起，你就对废太子起了仇恨之心，这才辗转找到本宫，想借本宫的手扳倒太子，再推本宫上帝位。这样，当本宫下令诛杀先朝废太子的时候，你就可以趁乱把云昭训带走。反正一个废太子的偏妃，失了封号也不会有人在意，以你的手段，当然可以掩人耳目，是不是？”
云青蘅睁大了眼睛：“刘先生，你……这可是真的……？”不知为何，云青蘅本来死灰般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感动。
刘远明捏紧双拳，道：“看来不止是陛下小瞧了您，连草民也看走了眼。”
“刘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本宫是怎么查出来的吗？”
刘远明仔细想了想，始终没觉得自己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周全露出破绽，脸上也有了些疑惑之情。
太子看着刘远明的脸色，心中十分得意：“不用想了，刘先生行事滴水不漏，本宫一丝破绽都抓不到。不过像云昭训这样的绝色佳人，可不是只有废太子惦记着的。”
“父皇的寿筵上，本宫的眼睛何尝不是牢牢钉在云昭训身上，可杨勇那时候是太子，本宫拿什么跟他抢？那时候本宫就在想，凭什么天下的美女都要进父皇的后宫，好不容易有一个父皇没要的，偏偏又被太子抢了去。这两个人，一个老迈体衰，一个身体虚浮，哪里能宠幸得了这么多女子？这些美女进了后宫和东宫，难道是去守活寡的吗？本宫年富力强，雄风盖世，却为了扮孝子只能娶一个妃子，要不是萧妃美艳，本宫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那时候起，本宫就下定决心，要把大统之位抢到手，把父皇后宫的妃子们全部搬到本宫的床上。”
刘远明有些哭笑不得：“太子，您篡位的理由可真是前无古人，只怕也是后无来者。”
“你以为本宫是为了美色而想夺权？你错了！从出生开始，父皇的眼里就只有废太子。杨勇那个小子跟我是一母所生，论才干，论武功，论城府，论德行，哪一样比得过我？只因为比我早生了两年，所有的恩宠，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赏赐就全都盖过了我，这样公平吗？锦绣河山，难道只凭年齿先后就可以送到这么一个无德无才的人手上吗？”
太子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废太子倒了之后，本宫可没有忘了云家的大美人，日日派人监视着她。刘大人行为缜密，这位云昭训心里可藏不住事，时常会念叨你的名字，一来二去，本宫自然就查到这些。不过刘大人，你可要失望了，本宫也想尝一尝云昭训的滋味，只怕暂时还轮不到你。”
云青蘅听着太子的话，一时之间呆住了，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风暴的中心，刮起漫天的尘土。
刘远明听到心爱的女子被太子如此轻薄地谈论，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杀机陡起，双手一震，太子的武艺远不及刘远明，只觉一股沛然巨力向自己袭来，大惊失色，登登登连退了好几步。
逼退太子，刘远明欺身而上，闪出门外，伸手就去抢云青蘅。
斜刺里一抹寒光闪过，刘远明急忙收手，看到一直不见人影的林尧持剑挡在云青蘅身前。
深夜的宫墙内，除了千牛卫点起的火把之外灯火俱暗，整个皇宫如同一只张大了巨口的漆黑野兽，静静地准备吞噬一切在权力斗争中跌倒的失败者。
千牛卫带走云青蘅，云青蘅的挣扎根本无济于事，只大声叫了一句话：“刘先生别管我了，辛酉年二月十八，壬戌年腊月二十九！”。
刘远明身影连动，再次出手想要抢下云青蘅。
林尧自然不会让刘远明这么轻易地碰到云青蘅，挥动青锋斩向刘远明，刘远明只得撤招躲避，回了一掌。林尧轻飘飘地转身躲开，道：“当日和刘大人打得不过瘾，此番可以好好切磋了。”
刘远明心头大急，眼看着云青蘅被拖入黑暗中，但眼前的林尧实在不是三招两式可以打发的角色，只好沉下心来，凝神应战。
此刻，数百名最精锐的千牛卫已经涌到大兴宫，把整个大兴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刘远明不为所动，一拳击向林尧。林尧的武艺虽然比不上刘远明，但相差也不在多，侧身躲开拳锋，挺剑向刘远明手腕削去。
刘远明右手下沉，左手早上，食中二指直点林尧锁骨间的“天突穴”。不料刚刚发招，蓦的里只觉眼前一花，又是一片寒光闪过，连忙撤手回招，躲开来袭之人。
只见太子手持一柄短短的薄刃弯刀，从旁边暗施突袭。太子为人极其精明，知道自己武功远不如刘远明，一击不中立刻远远退开，林尧挥剑又上，挡在太子和刘远明之间。
刘远明心头一动，想要擒住太子做人质，连下了好几下重手想要逼退林尧。
林尧看出刘远明的心思，剑光绵绵，硬生生挡住刘远明排山倒海的气劲，竟然一步都没有退让。
刘远明心头火起，猛然间大喝一声，纵身而起，凌空一脚踢向林尧。
林尧横剑削去，试图逼开刘远明，不料刘远明这一招正是“吹叶诀”中的精妙招数，叫做“坠叶纷繁”，身在半空，两腿却可以凭着胸前的气息收放自如。见林尧剑来，刘远明右腿收回，让过剑锋，左腿踢出，脚尖在剑刃上轻轻一点，借力打力，林尧手中的长剑险些脱手。
刘远明飘在半空，当真如同一片缓慢摇落的坠叶一般，双腿连绵不绝，左腿还没收回，右腿又是闪电般一脚踢了过去。
林尧没想到刘远明的身法如此惊人，来不及躲闪，只能握起右拳硬接刘远明这一脚。
刘远明等的就是林尧的拳头，拳脚相交，林尧右臂一阵酸麻，刘远明却借力再度弹起，轻飘飘地跃过林尧头顶，落在林尧背后。
林尧知道刘远明是冲着太子去的，也不回头，反身一剑扫向身后，刘远明踏上两步，后背让开剑锋，伸手直抓太子。
太子面色阴狠，往后退开，千牛卫顿时涌上，将太子层层叠叠地挡在身后，枪戟齐发，一齐往刘远明身上击去。
刘远明双手挥洒，流水般地震翻眼前的千牛卫，欺身直进，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穿过千牛卫之间的空隙，伸手抓向太子。
太子吃了一惊，手中寒光纷飞，短刀直砍刘远明手腕。刘远明的武功比太子高得多，五指箕张，抓住短刀刀背。太子用力回夺，却发现短刀纹丝不动，如同铸在刘远明手中一般。
不过太子见机也快，见夺不动刀，立刻撒手，两旁千牛卫无数柄钢刀立刻砍向刘远明。刘远明把短刀向空中一抛，双掌左右分推，震开数名千牛卫，伸手接住落下的短刀，运力掷向太子。
太子只觉得眼前刀光闪动，刚来得及侧头闪避，弯刀已经扎在了他的手臂上。太子又惊又怒，一把拔出弯刀，不顾臂上鲜血直流，连声大喊：“杀了他！快杀了他！”
刘远明心下发狠，一连重手震死好几名千牛卫，可这些千牛卫不知受了什么命令，竟然悍不畏死，没有一个缩首后退的。
忽然背后一阵劲风袭来，刘远明暗道不好，知道是林尧挥剑来袭。此时他周身挤满千牛卫，无数长枪短戟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根本无处闪躲。
好个刘远明，临危不乱，伸手拽过一名千牛卫，扯下他手中长枪，顺着自己肩膀把人扔到身后。这名千牛卫落到林尧剑锋上，一声惨叫身上立刻多了个透明窟窿。
刘远明舞起夺来的长枪，挡开身旁的兵刃，觉得长枪有些不太顺手，一拳击在长枪中央，长枪应声而断，刘远明拎起半截枪头使开剑招。
林尧和刘远明各挺兵刃，又乒乒乓乓地打在一起，刘远明越打越是焦躁，忽然架住林尧的长剑，运力将他弹开，转身扔掉断枪，双手抓住两杆长枪，奋起平生之力，将层层叠叠的千牛卫硬生生向后推去。
千牛卫人数虽众，却抵不住刘远明一个人的力量，林尧在后面挥动长剑，又刺了过来。
刘远明听到身后风响，知道情势危急，猛然间大喝一声，神威迸发，双手一扬，将身前几十名千牛卫一齐推倒在地。
接着，刘远明不顾身后林尧的长剑，顺手抽过一杆长枪，纵身而起跃向太子。太子终于慌乱起来，转身便跑。刘远明想要擒住太子为质，不能伤他性命，横过长枪，“唰”的一声打在太子背上。
太子喷出一口鲜血，俯身跌倒，刘远明落下地来，正要拿住太子，忽然左肩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林尧的长剑已经从身后刺来，透肩而过，将他刺了个对穿。
就这么缓了一缓，千牛卫已经连拖带拽把太子拉起来护在身后。太子平素阴冷的脸上写满惊惧与愤怒，连声大叫：“杀！杀！杀！”
刘远明忍着肩伤，伸手掰断刺穿自己的剑刃，林尧不容他再动，右掌运起全身功力，狠狠拍向刘远明。刘远明这时已经存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半转过身子横枪隔住来掌，借着枪杆上受到的掌力飞身而起，再次跃向太子。
此时，太子身边又涌出一排千牛卫。这些千牛卫手持短刀，半蹲着挡在太子身前，举起一人多高的巨盾，将太子挡得严严实实。
盾牌上满是倒刺，刘远明不敢硬撞，长枪在盾上一点，轻轻落到地上。
胳膊一用力，左肩上的剑伤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没等刘远明站稳，林尧的剑锋再次袭到背后。刘远明左臂不便，只能折断长枪，又捡起了半截枪头握在右手，和林尧打在一起。
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快要实现，只要太子杨英登基，自己的夺妻之仇就能报，也能救出云青蘅与她浪迹天涯，没想到最后关头横生变故，满脑子的美梦全部变成泡影。这时的刘远明心神已失，整个人方寸大乱，不管不顾地拼命进攻，丝毫没有防守的招式。
面对刘远明自杀式的攻击，林尧一时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虽然抓住破绽连刺了刘远明好几剑，自己的情势却也越来越危急，无奈之下纵身一跃，向后退了出去。
刘远明并没有追击，反而眼露凶光，转身将半截枪头狠狠刺在一面盾牌上。这一刺用上了他毕生的功力，熟铁铸就的厚盾也禁不住这雷霆般的一击，应声而裂，持盾的千牛卫惨叫一声，倒飞了出去。
两侧的盾牌立刻往中间合拢，盾后的钢刀也刺了出来。刘远明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毫不在意倒刺和钢刀在身上留下的伤痕，一步跨过，冲到千牛卫身后。
然而身后，太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刘远明顿时愣在原地，极目四顾，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太子的踪迹？
胸中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散去，刘远明颓然坐在地上，万念俱灰。林尧带着千牛卫慢慢围拢，冷冷地道：“刘大人，下辈子再见云昭训吧”
听林尧提起云青蘅，刘远明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云青蘅留下的那句话。
辛酉年二月十八，壬戌年腊月二十九。
刘远明猛地醒悟过来，颓唐的嘴角忍不住抽动起来，眼睛中放出激动得甚至有些狂热的光芒，陡然间长啸一声，啸声蕴上内力，千牛卫顿时心神大震，有些功力较低的竟然喷出血来。
连林尧都不得不凝起心神，暗暗对抗这尖利的啸声。
长啸声中，刘远明拔地而起，跃上大兴宫房顶。林尧见刘远明要逃，正要追赶，刘远明横腿扫起一大蓬积雪，落在林尧身前，林尧担心刘远明趁机出招，连忙退开几步。
扫落的积雪打灭了不少千牛卫手中的火把，刘远明趁着黑暗，不顾浑身的伤势，转身跃向后宫。
林尧冷眼看着刘远明的动作，命千牛卫重新点燃火把，飞身追了过去。
这一夜，皇城之中极不平静。
破晓时，宫里传出消息，皇帝龙御归天，太子杨英顺天命、承皇恩，即位大统。杨英将自己的名字改作杨广，改年号为大业。
圣躬崩殂，新帝杨广下令举国同丧。而先帝的驾崩也使天人共哀，是夜，大兴城中降下天火，焚毁了七十八处民居和二十一处宫殿，多名皇子妃嫔被天火烧死。
废太子杨勇和谋士刘远明逆心不死，在先帝驾崩的当夜妄图行刺新帝，刘远明已经在宫中被千牛卫乱枪刺死，杨广下令十二卫集结兵马，踏平京口北固山庄，门下侍中林尧连夜带兵拿下杨勇阖府，全部判了斩刑。
后宫的妃嫔有一部分给先帝殉了葬，剩下的则全部被杨广收入宫中，连带着废太子曾经宠幸无比的偏妃云青蘅也成了新帝的妃子。
与废太子有关联的人员全都被新帝处死，唯独当年废太子的老丈人云定兴，不但得以不死，竟然还从都察御史升为了太府丞，令满朝官员百思难解。
夙夜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下来，崭新的风云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