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颤颤的心肝,和相公一同进厅堂用饭,甫入大厅,就见天山雪莲和相公的两个姘头早早地坐了位,就等我与相公二人。
此时,我一面忧心忡忡,一面欣喜雀跃,竟不知,原来我与相公早在十年前就是一对你情我不愿、情投意不合的冤家。
爹爹见我二人一同进来,不由喜上眉梢,笑呵呵道:“不想贤婿和绘儿一起来了,来得好,来得好。”
我刚要入座,楚慕小倌立刻起身飞速闪到我身侧,为我拉开了椅子,骚包一笑:“柳小姐,请坐。”
一时间,厅中众人神色各异,气息不大寻常。
我咧着嘴干笑,大大方方地坐下,不着痕迹环顾四周。天山雪莲眉尾抬了一抬,相公额间拧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楚慕小倌倒是神情依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我大概又要说什么情话,爹爹忽然抢先占话:“吃饭吧。”我松了一口气,这时爹爹问道:“尧儿何时回蜀山?表舅好准备准备。”
我诧异,怎么没听天山雪莲提起过?夹菜的筷子停下,我眼睛转向坐在左边的天山雪莲,见他浅浅一笑:“还未决定,贫道心中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若了了,不出意外下个月便回蜀山。”说话之时,天山雪莲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瞟向我。
不知为何,我心中略微泛酸,心情十分复杂,连忙将头低下,不敢再看他。
此雪莲法力无边,会收魂,我不止一次见识过。
我安静地夹菜吃饭,爹爹又对他说:“尧儿就再多住一段时日吧,你为修道之人,看人做事比表舅我这个老迂腐开阔多了,就住在这里时常开导开导绘儿。绘儿她……唉。”
于是乎,饭堂上是爹爹一番滔滔不绝的激昂言辞,当着相公以及两个姘头的面,又将我十多年来所受的苦添油加醋说了一说,说的时候还时不时用袖子抹了几滴老泪。
我默默地用饭,将头垂得更低,实在是羞愤难当。
就算我十多年来这一段丑路坎坷得人神共泣,可是能不能看在我的两个情敌还在现场用饭的份上,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可悲可叹可怜?分明是在灭我的威风,涨情敌的志气。
天山雪莲神情淡定地点头:“那贫道就不推脱了,只要是柳小姐的事贫道定会上心。”
爹爹笑呵呵地直说好,我在心中长叹,这柳府上下恐怕除了我这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谁都没瞧出来天山雪莲里外三层裹了一张狼皮。
不过,就算他裹了四层狼皮,此时听到他还会留个一段日子,我心中不禁愉悦起来。忽然饭碗上多了一堆青菜,我讶异,抬头看向右边的相公。
“绘儿,不要老吃肉,多吃点青菜。”
霎时,厅中只除了爹爹喜笑颜开,其余三人神色微变。尤以姘头表妹的面色最为难看,一双眼眸火光四射地盯着我。
唔,今日不管面对谁,我的心情都是相当复杂的。遂我不动声色地默默吃了那堆青菜。
刚吃完,天山雪莲夹了一筷子酱汁红烧肉到我碗中,“柳小姐,这是你爱吃的红烧肉。”
这下,连爹爹都很微妙地变色了。
我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红烧肉?”
天山雪莲笑得一脸春风徐徐:“小时候见你尽吃红烧肉,贫道那时就知道了。”
我敏锐地觉察到,饭堂上下更压抑了,几乎是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如何把那筷子的红烧肉一口放入嘴中,惊得我都未嚼上一口,囫囵吞了,咽得我喉咙直痛。
天山雪莲连忙拍了拍我的背,在四双虎视眈眈的乌珠下,又替我倒了杯茶水,体贴道:“柳小姐,喝口茶润润喉。”
我接过,仰头喝下,茶水的滋味流过舌尖,宛如吞了一杯子的苦水。
天山雪莲此时才抬眼看向众人,讶道:“表舅,你们怎么都不用饭?”接着恍然大悟,眼神空明如碧洗的天空,笑着解释,“贫道觉得你们误会了。那道红烧肉放得有些远,贫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我看了一眼那盘红烧肉,离我确实有些远。莫非又是我自作多情?忒苦闷,方才我的一颗小心肝还在因为他一番细心温柔的举动直颤抖,只一会儿就将我抖到了地上踩成一片纸人。
爹爹听了,适才轻轻咳了一声,天山雪莲四大皆空的眼眸环视饭堂上的四条众生,慢吞吞又接上未讲完的话:“实不相瞒,贫道对柳小姐确实存在了非分之想,无奈贫道只是个出家人。”语罢,甚为惋惜地长长叹了一声。
天山雪莲最后一句话说得既动情又在理,比爹爹方才一袭灭我神风的话更甚得我心,仿佛脸颊上的那块乌黑的皮瞬间被剥去,满面耀眼焕发的容光。令我深深觉得此时此刻的我,在这十只眼睛里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爹爹瞄了一眼相公,打了个哆嗦,接着很配戏地朝我使了几个眼色。我这才记起相公还在我右边,我搽搽额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相公的存在,一时情难自禁,沉浸在了天山雪莲的情话里。
我也不由打了个哆嗦,天山雪莲的这句情话定是让相公误会了。
我忙露出了讨喜的笑容,夹了一颗四喜丸子到他碗中:“相公,这丸子口味鲜咸,肥而不腻,味道很不错,我平日里也十分爱吃。”
相公挑了一边眉毛:“你爱吃的,我不爱吃。”
我搽搽额头,夹了一堆辣白菜:“我最不爱吃这辣白菜,相公一定会喜欢。”
相公挑了另一边的眉毛:“凡是你爱吃的,不爱吃的,我统统都不爱吃。”
我再搽搽额头,在心中横竖慢慢琢磨,折中了一下,遂用银勺舀了一勺子肉末豆腐。
“相公,这豆腐味道一般,要不,你尝尝?”
相公稀疏的胡渣子底下露出了一口白牙:“既然味道一般,我怎么会爱吃!”
他沈.家.门的!你饿死算了!吃个饭挑三拣四磨磨唧唧,我柳家实在养不起这张金口。
我咧嘴对众人说:“各位,人是铁饭是钢,大家快用饭。”一顿,我对一直挂脸的楚慕小倌笑道,“楚慕公子,我记得下午你帮我拔了一院子的杂草,想是饿的慌,今日相公大概肠胃不畅,胃口不佳,你把他那份都吃了吧。”
楚慕小倌眼中闪动了狂热的喜悦,勇猛地扒了一口饭:“柳小姐,你待我真好。”
我腼腆地微笑不语,直觉相公两撮凌厉的目光向我扫来,我目不斜视,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舒畅不已。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承蒙曾今的太子殿下、当今的皇帝陛下的熏陶与教诲,我柳夏绘偶尔的时候是很邪恶的。
这一顿饭,除了相公和爹爹,其余人抖擞精神,吃得勇猛,尤其是楚慕小倌,一人扫了大半桌子的菜。
夜半,我站在料峭刺骨的春风中,瑟缩着身子,离茅厕几丈之远。
楚慕小倌蹲在茅厕里头,苦苦哀嚎:“柳小姐,你莫要一直站在外头,我实在羞愤难当,过会儿我便好了。”
我眉目忧心忡忡:“可是一个晚上你已经跑了六次茅厕了。”摸一把良心,楚慕小倌吃撑拉稀我是主因,若不是我在饭桌上一直怂恿他将相公的那份也吞了,大半夜的,也不会蹲茅厕蹲得两眼发晕,两腿发虚,“楚慕公子,我还是让人请个郎中来吧。”
“不用不用。”虚弱的声音从茅厕里头飘出,“柳小姐,你一直站在外头,恐怕今晚我要蹲一个通宵了。”
我犹豫了一下,忧心道:“好吧,我让我的贴身丫鬟在外伺候你。”良心不安,总要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仆人借他用一用。
“柳小姐……”茅厕里的声音颤抖了,“你能不能找个男的在外候着?”
我悟了,点头:“也对,男女授受不亲。”
于是,我吩咐一个男仆在茅厕外候着。折腾了大半夜,我一面走一面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刚入院子没多久,便远远瞧见我的房门前杵了一块雪白的木雕。
定睛一看,竟是相公!
我来不及惊讶先惊喜,没想到相公饭桌上唱黑脸,深更半夜来找我洞房了!啧啧,今晚这口恶气出得好,楚慕小倌拉稀拉得妙!
相公待我不薄啊!
我甫走到相公的身后,却听到他一口钢牙磨得霍霍作响,仿佛脑后多了双眼睛,立刻转过身来,劈头就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我嘿嘿一笑:“楚慕公子吃坏了肚子,于情于理我好歹在茅厕外候着。”
“你说什么?你知不知羞!一个女人偷窥男人上茅厕,你还要不要脸皮。我看你这张脸皮不要也罢!”
我沉浸在相公深夜找我洞房的喜讯中,只是抿唇一直笑着。
相公一双乌黑的眸子在乌黑的夜里深深地看我,看得我一脸发烧,心肝直跳。
唔,相公从未对我流露过这般深情又痴情的眼神,我实在是难为情呐!
“绘儿。”相公温柔地叫了我一声,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你虽丑,但你心地善良,纯良干净,是一个好姑娘。其实有你这样的妻子在身边,也不是一件难捱的事。”
我听得陶醉,心中热血纵横。相公终于发现我美好的内在了,遂今晚特来与我洞房。
“我知道你脸上那块黑胎是被恶人下毒所致,或许有救,我一定会尽力寻到治愈的法子。”
我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确实是恶人将我辣手摧花,所以相公已不嫌弃我的脸,要同我洞房。
相公忽然一声叹,一手摸上了我的头顶,道:“绘儿,我要离开了。”
我惊愕抬头。
头顶上的手来回摸了几下,放下。相公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珠映入我眼中,“家中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快则一个月后回来,慢则三个月。”
那今晚的房还洞不洞?
“放你一人在这里,其实我很担心。楚慕公子和那伪道士安的是什么心,我心里都很清楚。你慧根浅薄,心基不稳,恐怕难挡两人的美貌。”
我愣愣地听着,相公从未如此好言温语同我说过话,听之入耳却甚为令我悲愤难受。漆黑的夜里,他说了许多话,我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中不可自拔,一声不吭。
相公临走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绘儿,空色道长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你要稳住,好好待着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