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沈脱光会来,我登时闷了一肚子的酸水。短短片刻我想了许多,猜测沈脱光会不会带着他的姘头表妹一起来?猜测沈脱光见到我,会不会后悔莫及到痛哭失声?又猜测他乍见我便声泪俱下地同我解释,他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娶,我才是他生命中唯一且最后一道曙光。
我还未来得及从天山雪莲西去的噩耗中解脱出来,就要如此之快地面对让我做了乌龟的前夫。我很揪心。
但皇帝陛下亲自邀请,我怎敢推辞,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天尚自明亮,还未到落山的时辰,皇帝陛下提出要去我家小坐片刻,我堪堪地颤抖,这小坐片刻也不知要垫我柳家多少银子,耗费我柳府多少仆人。
再者,去我家也是个难题。我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一路游离徒步的,总不好和皇帝老子同乘一顶轿子,就算皇帝老子应允了,我也没那个魄气坐。
我正纠结于雇轿子还是不雇轿子的两难中,皇帝陛下这时对身后一名带刀侍卫吩咐:“把驴子随便送了,我与柳小姐徒步便好。”
驴子?
我纳闷,一名雄赳赳气昂昂,同样面瘫的侍卫风一样地从我眼前闪过。我转了方向,往窗下望去,杨柳树上系了一头肥壮的驴子,面瘫侍卫松了绳索,将它随意牵到了一个小摊前,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什么,那摊主瞄了瞄他挂在腰侧的刀把,吓得面如土色,摇头摇手。面瘫侍卫牵着驴子走到第二个摊位前,神情不变,得到了和第一个摊主同样惊恐慌乱的拒绝。第三个,第四个……结果全都一样,甚至有一个已哭爹喊娘痛哭求饶地叫起了大爷大侠。
面瘫侍卫脸色有些发黑,到了不知第几个小摊,他索性扔下驴子就上来了,楼下一阵凄凉的驴叫声。我叹气,就算他送的是金灿灿的黄金,端着一张面瘫脸,挂着一把杀人刀,谁有那熊心豹胆接受?
宫中真不是个人该呆的地方,怎地里头出来的人,一个个都是面瘫。
皇帝陛下对楼下的状况不甚满意,眉间蹙起了浅浅的川字,但也没说什么,起身对我道:“走吧。”
回府的途中,我与他成了众百姓眼中的奸夫淫.妇。我是池州城里的名人,我庸庸碌碌的小半生中,八卦流言是我人生中最惹眼的,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众民的鼠眼,我能不痛呼哀哉?
尤其最近,刚休了前夫、又娶了新夫、立刻成了寡妇的我,名气特别火躁,站在风尖浪口顶着风流的名声。他们大概难以想象,如我这般丑的女人,竟有美男一个接一个投怀送抱,桃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我忒风流了,老天委实疯狂了!
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有我自个儿明白,我近日活得有多绝望,过得有多沧桑,哭得有多丧尽天良。
路人依旧执着地看着我们,皇帝陛下的脸色已被瞧得微微暗了下来。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实在是举步维艰。
其间我俩客套地说了几句话,闲话中得知皇帝陛下居然一路骑驴途径两个小镇才到池州城!
我震惊:“三公子怎么不坐马车?”
他回答:“喜欢骑驴罢了。”
深受池州城里有钱人的荼毒,我以为地位不凡或者大富大贵之人,出来游山玩水,应该坐着一顶奢华的镶着银丝的软轿。像皇帝这等世间最金贵的身躯和最昂贵的身价,随便一晃,也得是金光四射、顶上八只龙角、前头八匹汗血宝马的豪华马车。
原来,这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有不成调的怪癖,想来应该是被那宫中生活逼出来的。
这一问一答时,已到了柳府。皇帝陛下此次南下十分低调秘密,我向爹介绍他是我一位远方的朋友,来池州做生意,身份高贵,大有来头,比皇帝还尊贵。
爹的眼神立刻如狼似虎,眼神佩服我的龙马精神,接着以一副看未来贤婿的表情上下打量他,十分热情地招待了皇帝陛下。我刚嫁的夫婿如今尸骨未寒,我爹已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成第三次亲。
“三公子今年几岁?”谈话中,爹笑眯眯地问道。
皇帝陛下啜了一小口茶,“二十又七。”
“家中可有妻小?”爹锲而不舍地问。
皇帝陛下再啜一口茶,犹豫了几下:“……家中已有……晚辈记性不大好,实在数不过来。”
“……”爹的脸顿时黑了,看向我,用眼神问:他到底有几个妻妾?
我忙转过头,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底下,我哪敢和爹用眼神交流?坐在龙椅上的人一向多疑,不知要被解出多少种意思来。
但我爹总会干出点让他人刮目相看,让我塞牙磕水的事情来。
爹终于不再立志于皇帝陛下今年几岁,家中老父老母几岁,有几个老婆,有几个儿子……等等一些列祖宗十八代的问题,却说起了老城主在先帝的压迫下,这一生过得如何得憋屈,活得何等悲催。进而感慨自己当年庆幸未能考上状元,否则他就是第二个老城主,严重点就是诛九族的下场,柳家从此绝后。
爹的一番陈词说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皇帝陛下的脸色早已一片乌黑,我在一旁吓得差点在皇帝的裤角边弯下两条腿来大哭求饶。
爹最后总结了一句话:“唉,总之忠言往往逆耳,你认为的一片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赤胆忠心,在皇帝眼里就是大逆不道,持宠而娇。唉,城主兄当年实在是傻帽啊!”
皇帝陛下忍怒不发,气从头顶冒,最终放下茶杯,拂袖起身:“天色近黄昏,柳小姐,我们走吧。”
爹愕然:“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既然远道而来就留下来吃顿晚饭吧。”
皇帝陛下径自大步离去,我朝爹欲哭无泪地剜了一眼:“爹,你更傻帽。”天下最惊悚事,今日出在我柳府。
飞快跟上皇帝陛下的脚步,我在后头挠心挖肺,恨不得当街跪倒抓住他的裤角磕头求饶,饶我柳家上上下下几十条小命加老命。
我执着地盯着皇帝陛下伟岸高大的背影,嘴唇合了开,开了合,反复数次,终于气馁垂头。
“皇后中了毒。”正当我准备搜肠刮肚狗腿地求饶几句时,皇帝陛下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太医诊断,皇后中的是慢性毒,已有两年之久,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背影不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毫无相关的事,这比爹当着皇帝的面说大逆不道的话更让我毛骨悚然。平日里我的反应相当迟钝,此时我的脖子上仿佛横了一把利刀,反应之快令我当即想起十多年前,我天真无耻地逼迫他娶我当皇后。
此刻想起来,真觉得我太没脸皮!
不知他如今是否还记得?
在我还未遇到沈脱光,还未相遇天山雪莲之前,皇帝陛下刚娶皇后时,我曾怨怼地诅咒他背信弃义、移情别恋,曾既龌龊又无良地猜测过他与新皇后悲惨的结局。却不料曾经的邪念太强悍,他们两夫妻果然没好下场,皇后娘娘竟要快西去了。
我愣在那里,接着露出了个节哀顺变的表情,口中却假惺惺说:“难道就没有解药?陛下也别太忧心,太医总有办法的。太医没有办法,江湖上的郎中或许有办法。”
皇帝陛下点头:“我也如此认为,这次南下,正是为了寻找江湖中的独孤神医。不过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皇后不幸薨了,必须尽快立后。”
委实不是我自作多情,是皇帝陛下意有所指。今日他无缘无故对我说起皇后将薨一事,此时我心中一直惦记着十多年前的那蠢事,实在有些欲哭无泪地无辜。
一瞬间,我想到了遥远的将来——
皇后预料中的甍了,我不幸被皇帝陛下钦点为后。在某些阴风阵阵、月黑风高的深夜,皇后阴魂不散,在我宫中徘徊游荡,凄厉诅咒我与皇帝陛下的悲惨下场。最后,我也终于成了面瘫中的一员,不,是宫内第一位脑瘫。
“你在抖什么?”我边思边走,精神恍惚,狠狠撞上一桩肉柱。我痛呼抬头,皇帝陛下居然转了身来,拧着眉看我。
我一个激灵,俱心难平,恨不能趴倒抱住他的一条龙腿,痛哭哀求他千万别把小时候的蠢话当真,他是天上一条龙,我是地上一条虫,两人实不般配。但事实证明,我确实是自作多情了。
皇帝双眼直直盯着我,目光如钩,一眼洞彻我的心思。他拧了拧眉心:“你以为我会立你为后?你不要那张脸,我还要脸。”
仿佛十二月的阴风吹过,我实在难堪。我一个姑娘家脸皮薄禁不起摧残,说起话来怎地如此刻薄,这般不给兄弟我面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我虽喜欢丑东西,但还没堕落到昏君的地步。”
此时我再不给自己的脸贴一贴金子,就是乌龟瘪三!
我咳了一声,竟语无伦次道:“陛下误会了。近日我不幸得了面瘫,大夫让我多做做面部运动。”
“面瘫?”皇帝陛下若有所思。我点头,对,就是如你这般症状。
皇帝大概相信了,不再挖根刨底,但面色有些微暗。我心中得意地想,大概是因为我当面戳穿了他的自作多情,面子有些挂不牢了。
两人路上又闲聊了几句,日落的最后一线红光刮过远方的山峦,我们两人已到了城主的家门口。
我还未毁容前,我曾跟着娘去过城主府一次,牢牢记得老城主不善的眼光毛骨悚然地打量我,如今想来,原来他一把年纪色心不死,竟在我黄毛都未长齐时就起了龌龊的歪念!
新城主刚上位,但老城主尸骨未寒,大门外就透出了满府的阴森死气,只见门内还有几片叶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有些萧条了。我与皇帝陛下正要踏进,忽听身后一阵辚辚的马车声由远而近,同在城主府门口停下。
我俩同时回头,一只削长的手撩开了帘子,一颗风流倜傥的头颅露了出来。
我身心俱震,左手险些捏上了大腿根。
“陛下?”那人跳下了马车,惊了一声。看到我后,又惊一声,“绘儿!”
他急急朝我奔来,忽然在我与皇帝陛下面前停住,来回看了我们几眼,问:“你们……认识?”
皇帝陛下威严道:“沈卿,近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