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找他。我跑到门外，看到森林还是一动不动地横在眼前，就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抽泣。
外婆说：你也要离开这里，去好的学校念书。
于是，我离开了童年，来到了城市。
他去厨房吃药，发现自己感冒了。走到卧室里，穿上一件纯羊毛领的夹克，觉得温暖了很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沉默带给他安全，也退化了他的口语表达。于是他就开始唱歌，当听到自己唱出“秋天”这个词汇时，就想去看落叶。
他买了一张去森林公园的车票。背着旅行包。出发。
森林公园里有很多很高的树。脚底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树的叶子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树木遮住而看不见天空。
他沿着灰白的石板路向上攀登。时常会踩到枯叶，枯叶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也会有一两片叶子，缓缓飘落在他面前。
到达山顶。有太多的枫树，大红色和橘红色。踏着厚厚的落叶，觉得自己会深陷进去。在树的海洋里。
他看见头顶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惨淡的背景下，繁华一文不值。美好的是落叶，无数双透明的翅膀像天使一样扇动。他脚底深红的海洋，也渐渐开始起伏。
兰乔，你看到落叶会感动吗？
会呀。落叶是秋天的精灵。它会祝福秋季里的恋人们。
他看见兰乔胸前的相思石掉进深红的海洋，然后海水就开始沸腾。他的头部开始轻微地疼痛，落叶的回忆影象消失了。他又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走进教导处。
教导主任，我发现有老师和学生在谈对象。
——兰乔，听我说，快跟他分手。
——M，为什么？我们只是想静静地度过这段时光。以后我上完大学，再来找他。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作为老师你怎么能……可键老师，你怎么不懂得为人师表啊！
——现在是自由恋爱。老师为什么不能喜欢自己的学生。兰乔念书晚，现在已经19岁了，她能做好自己的决定。
——荒唐。兰乔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连续三年年级第一吗。现在居然勾引起老师来了。班长，我和班委会其他成员商量过了，决定停止兰乔学习委员的职务。现在，学校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叫我们班的脸往哪搁？
——你叫我们学校的脸往哪搁，兰乔，作为年级组长和你的数学老师，我一向是最欣赏你的。可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做错什么事情。我只是喜欢自己的老师，这怎么啦？
——怎么了。你要不要脸？你丫这叫贱。你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守规矩，败坏家风。你要是再跟外面那个狗小子见面，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小小年纪不学好。
——校长，我们这么多家长来，想您已经知道原因了。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来学知识的，不是来和老师谈情说爱的。怎么做老师的。孩子明年就高考了，还搞出这种事情来。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您要是不换老师，我们就让孩子退学。
——兰乔，你知道吗？学校准备对可键停职。
——可键并没有错啊。
——如果你不在我们学校，谁管你错不错。可你在我们学校，就不能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叫我怎么给你写期末评语？你知道现在外界怎么说你吗？
——狐狸精。小骚货。我看她就是想给男人抱。别看她学习好，骨子里还是贱。
——你住口。你不就平时没兰乔学习好吗？现在就落井下石，制造谣言。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
——M，你怎么打架啊？你还想不想保送了。我告诉你，以后兰乔那边的事，你少掺和。不要见兰乔了。你要是再去见她，被我发现，我就告诉你爸。
——M，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你爸打你啊？
——在这次全校大会上，我们要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昨天我们接到一封信，是一个女学生的忏悔信，总共10页。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她怎样引诱老师，致使老师做出了某些错误的行为。经过核查，我们高兴地宣布，恢复可键老师的教学工作。同时对这位女同学做出严厉的批评。鉴于她曾为学校的学科竞赛争过荣誉，所以对她给予记过处分，停校查看。先不令其退学。
——兰乔，为什么？
城市里有很多很高很高的楼。我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它们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汽车的尾气像魔鬼一样整天游走在城市的空气里，抑制着我的呼吸。后来我知道，这回我真的看不见天空了。
我身上的东西每天都在无可挽回地丢失。我清澈的笑，我美丽的没有姓名的花儿和晚上有光亮的天空。
我开始沉默，并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一个人上学，放学。我存在于我自己的王国里，国王和臣民都是我自己。我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男孩子常穿的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帆布鞋以及肥大的T-shirt。
时常都会有眩晕地感觉。一圈一圈的眩晕。然后，我想起了克克，遇见了高达。
高达和克克一样英俊，一样有宽阔的胸部。声音更富有磁性。那时候，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因为我觉得和周围的人没有话说。高达看着我，有什么话就对我讲。
白天，高达就和社会上的兄弟一起去砍人。晚上，我们就抱在一起做爱。
高达身上时常会有深深浅浅的伤痕。他说，这是忠诚的代价。他染黄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但身上并没有古龙水的香味。
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我抓着他的后颈，按着他的后背。我说：高达，抚摸我。
“高达，如果我是男孩子，你会和我做爱吗？”
高达紧紧地抱住我：“如果你是的话，我想会的。”
“那么，你会不会永远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我和兄弟们在城市里像黑的仓鼠一样在夜里穿行，不知道有一天会不会掉进人类设置的陷阱。”
高达吻着我的身体，从我的胸部开始，下沉。我轻轻地咬着他的颈：“你知道爱情在我10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高达把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但是我知道，你需要我。”
就这样，高达一直在我身边。而那个说过永远在我身边的男人，现在身在何方？
他又想起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人都面露凶光。接着，蓝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站在人群里，穿不过人海，被阻隔在离她遥远的角落。他想像可键从人群中站出来，拉着兰乔的手说：跟我走。然而，可键没有。兰乔就被人群推着、踢着。
他说：兰乔，你回家去，不要来学校了。
兰乔说：我要等。
他说：你等什么，等听大家每天骂你的语言怎么翻新吗。
后来，冬天的时候，兰乔目光呆痴地对他说，我要去找可键，然后疯狂地跑出去。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兰乔的身影。他走在雪地里，大喊：兰乔，兰乔，兰乔，兰乔。再后来，他从一个很高的坡上滚下来，浑身沾满了白色，肺里呛进了雪水。他住进了医院，因为得了严重的肺结核。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经过桥，看见了昏黄的河水在桥下翻滚。桥上垂着一只手臂，从指尖开始，彻底地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旁边的母亲说，兰乔疯了。
他准备跑过去，父亲拉住了他，你要是靠近她，以后就别进我们家门。
桥在晃，河水在晃，手臂在晃，兰乔嘴里还在低吟：我要等。我要等。我要。等。
一切都近似于虚无。但又有深入骨髓的痛。
我以为和高达在一起我会渐渐平静和安然下来。但事实是，我更加强烈地怀念起克克。可是，没有了天空，这种怀念就成了一种毒药。
我患了严重的精神隔代症和抑郁症。每当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失眠，彻夜在脑子里出现残缺的影象；带血的百合花；发黄的被撕去一半的照片，上面有我清澈的微笑；森林里纷纷落下的树叶；还有你的小说。它们在燃烧，灰烬像土地一样坚强。
我开始用蓝色的笔记本梳理回忆，写到第10页，就无法继续。因为我知道后面的页数会像我的生命一样苍白。
这次，我决定离开。
他用手拨开深深的落叶，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铁铲，把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一层一层铲去。他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拿出蓝色的笔记本。这种蓝就继续扩散，和周围的深红色一并起伏。
点燃打火机的时候，他烧伤了手指。火苗就从冰冷的空气里落在蓝色的笔记本上，飞出许多灰烬和带着光亮的火星。幽蓝和深红僵持了一段时间，蓝色离开地面，成为天空。他又看见天空了。
下山的时候，他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周围是层层的落叶，他觉得好象是雪水。身旁应该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坡。故事全都结束了吗？
路过报刊亭，他看见了报纸。头条是《疯狂女书迷为书殉情》。
照片上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趴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他的4本小说、2本散文和1本游记。还有周围海水一样的血液，浸透了她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宽大的T-shirt。他想象她在高楼的顶部微笑着，像百合一样美好。
回到公寓的大楼，传达室的女孩不在，他就走上电梯。按下18的电键，电梯开始以恍惚的速度上升。他感觉到电梯在轻微地晃动，然后越来越剧烈。他看到了昏黄的河水、带血的百合花、惨白的手臂、用麻绳捆绑的桥、枫树、森林和海水。
一片空白。
他倒在地上。电梯依旧平稳地匀速上升。他感觉全世界笔记本的第10页都被撕去，落在他的身上。就像全世界的兽在秋天所生的羽毛一样，优雅地旋转。其中一片，落在他的额头，平静而安详，姿势极其优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