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淡粉红色伞形小花，在枝头竞相争艳。干燥而带有灰尘气味的空气里，浮动着马樱花特有的甜香。
通往省电视台的那条街，原本一溜儿清爽的灰墙，已经被无数个花花绿绿的小百货店抹去。假如不是高高的马樱花树一如往日地伫立路边，我一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最近一次回来，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自从父母移居海外，去哥哥那里安度晚年，我就再也没能找出说服自己重返这里的理由。
如同眼下一样，久远以前那些年代，每到初夏，马樱花就会在枝头摇曳，熏染得整条街道一片幽香馥郁。只不过，年少时的我，从未有过足够的心思，细细品味这股气息。久远以前那些年代里，我始终固执着一个念头：这座城市粗糙，乏味，缺少情调，自从来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注定将日益接近离开这里的一天。
在那些马樱花暗香浮动的岁月里，我不曾留恋过这里；在那些马樱花暗香不再浮动的岁月里，我也不曾怀念过这里。但是，当我如今重新闻到这股气息，当我的心因而像枝头那淡粉红色小花一样轻轻摇曳时，我才意识到，无论我离开这座城市多久，将它遗忘多久，它都不会将我视作陌路，不会排斥我，正如它从前不曾轻视过我，不曾吝啬过它所能给予的一样。
那段我曾以为可以抹去的生命痕迹，其实，就像这马樱花的气息一样：它始终氤氲在这城市的街巷间，它从未消失过，也不可能消失。
辗转联系上艾童。
当年我决定离开，永不回头时，她抱着我哭泣，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和她是高中同班同学，大学她多考了一年，同系不同届，幸运的是，分配工作又分到了同一个单位。混迹于记者行列那几年光景里，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一位男友都多，我跟她的私房话，当然也就比跟任何一位男友要多。我带着两件小小行囊起程前往北京的前晚，我们俩同床共枕了一夜。她说，虽然我们的友情这么悠久，虽然我这么不愿意你离开，但我还是留不住你，这就说明，最知心的女朋友，也不可能让人刻骨铭心，甚至敌不过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的怀念。我说，再好的女朋友也只是用来谈心的，再知心也不能代替一个男人的身体给人的感觉。听了这话她突然抱紧我，说，那你闭上眼，把我当成男人试试。我说，闭眼也不行，气味就不对。我又说，我一定要走，这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留不住我，不过你呢，倒是应该好好找个男人，好好当一回女人了。
我刚喂了一声，那头就大叫一声，宝贝儿，你被男人抛弃了吗？我身下旅馆椅子顿时一阵乒乓乱响。额滴神啊，姐们儿，多年不联系，你的想象力提升得也太让我惊讶了。嘿嘿，嘿嘿。那头干笑了几声。不是想象力的问题，而是除了这种可能，我实在想象不出，你为什么会在十年音信杳然之后突然想起我，哼哼，我想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相信，你跟我联系的目的，就是为了重叙旧情吧？我不得不满怀愧疚地道歉，亲爱的，我确实不配当你的朋友，所以无怪说，女人的友情，通常是靠不住的。那头又哼了一声，所以你走了以后，我很快就认识到，我确实应该到男人身上寻找安慰。那头忽然压低声音，像是要揭穿一个惊人的秘密。说来你可能不信——宝贝儿，你坐稳了吗？时至今日，我已经打发掉了三任丈夫，现在，第四任非正式的，正在电视机前打呼噜呢。我连忙一迭连声地回答，我信，我信，亲爱的，我绝对相信，时至今日，我早就修炼成对任何事实或传闻都不会吃惊的超级妖精了。我继续慷慨地送上奉承，那就祝福你，达到了一个成功女人的顶峰：在夜晚的某扇窗子里，赢得了一盏为自己守候的灯光。可糟糕的是，宝贝儿——那头的情绪又一泄千丈——问题是，我发觉，我还是没能找到丝毫安慰。你说，这安慰，它们都去了哪里？我情绪也跟着一泄百丈。亲爱的，一只猫咪，或者一只狗儿，它们也许会为你多少解开一点这个困惑。那头长叹一声，可是，气味不对呀。又叹了一声之后，忽然重新变得兴奋起来。算了，不谈我了，还是告诉你一个可能会给你带来安慰的消息吧：宗一，你的宗一，刚刚荣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还是省委最年轻的副部长呢。不等我这边有所反应，那头一口气说下去。怎么样，惊喜吗？要不要我牵线，找个机会安排你们重逢一下？他现在不光事业成功，风度也修炼得今非昔比不同凡响令人垂涎三尺欲火中烧了呢。
我抓住她稍稍喘息的间歇，毫不迟疑地回答，你能垂涎他我十分高兴，他能令你欲火中烧则更令我无上欣喜，然而对我来说，如今任何男人的风采，对我都已构不成威慑力，包括普京先生。再说，假如真有必要，我完全有勇气去直接面见其人，不必借他人琵琶半遮面。
我望向窗外那摇动的马樱花树冠，嗅着那隐隐袭来的幽幽甜香。亲爱的，让我们把有关男人的话题暂时抛到脑后，言归正传吧。假如你不记恨我多年来的无情无义，那就赶紧替我打听一下，现在台里还保存有二十年前的资料片吗？我想找一找当年我在高原地区拍的那些素材带。我自己保存的全毁了。那头哧了一鼻子，嘿，你这个中风症患者，中了怀旧风……这样吧，我陪你去找主管副台长，你也认识的，咱们老同学，让他给资料室打个招呼。
和老同学副台长的见面，完全被一个意外的话题占据了。刚一寒暄完，不等我说明来意，他就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起来。
你来得实在太巧了，我正打算发动人力掘地三尺找你呢。早年间你不是参加过那场著名的漂流探险行动报道吗？今年正好是二十周年，我台准备牵头搞一场大型纪念活动。幸存的老队员，国内的，只要是还活着的，都联系上了，当年跟随采访的记者，也都在一一联系中。我们计划再过一个来月，等高原气候达到一年里最好的时候，活动就正式启动。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担心，要万一找不到你，该会给这场纪念活动留下一个多么难以弥补的遗憾。没想到，我这心一有所思，你人居然就现身了，真是诚意可动天啊。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你知道担任这次活动的顾问是谁吗？猜猜看。嘿嘿，猜不出来吧？那我告诉你吧，省委宣传部宗部长，宗副部长！他代表省委宣传部，给予了这次活动舆论上的大力支持，指示我们要配合当前形势，把这次活动搞得声势浩大，影响深远。活动经费当然不成问题，一些已经上了省内富豪排行榜的老队员，为这次活动砸下了重金。活动形式方面嘛，那当然就是重登源头，重走当年路。自然，是旱漂；好汉难过岁月关，水上雄姿是难再现了。沿途走一走，看一看，回访一下当年救助过自己的老百姓、有关部门，抚今追昔一番，畅叙友情一番。报道方面，省内主流媒体全部参加，我台跟踪拍摄纪录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央级媒体也表示出了极大关注，准备与我台联合制作专题节目。怎么样，这消息让你激动吗？让你热血沸腾了吗？
看得出，热血已然在老同学的血管里沸腾了。当年报名参加报道，他可是远比今天冷静得多。记得那时他对我说，听说台里就要讨论分房了，我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缺席；再说，这次报道跟别的不一样，是有风险的，弄不好会赌上小命的，奉劝你三思。我回答他，你不用担心，我都三三得九思过了，我这人干什么都偏好顶风而上，顶风作案；再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结了婚的，我还没这个打算呢，分房关我什么事？
望着老同学那红涨的脸，我想，现在，他的住房一定大到让他备感空虚了吧？听艾童忿忿地说过，台一级领导，住的都是台里统一盖的领导楼，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复式，只象征性地交个七八万元。
遥想当年了是吗？忆往昔小乔未嫁时，飒爽英姿风华茂，踏雪红梅一枝俏。见我没有立刻作答，老同学拿出往日的油嘴滑舌派头，调侃起来。
得了，别现在嘴头子上卖乖了，你忘了我那时刚回来，你说我怎么变得跟个包公奶奶似的了吗？我反驳着，心里却不免被老同学的话勾起几分悸动。劫难已远，恩怨已远，阅尽沧桑幸存下来的老友，重逢一处，拥抱，流泪，欢笑，叹息，也该是一杯别有滋味的人生下午茶。无论是谁，能在我青春的生命里路过，掠过，留下印痕，就都是今生一段难得的缘。但是蒙地呢？可怜的蒙地，与众不同的蒙地，特立独行的蒙地，有兴致参加这么一场闹哄哄、很可能并不对他胃口的活动吗？
只要工作安排得开，届时一定共襄盛举。我与老同学周旋着。这叫什么话，还留下伏笔了？应该无论如何拨冗前来。十周年错过了，二十周年不来，难道还要再等三十周年？真要到那时，就算你能来，可能今天的某个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我顿时一阵黯然。十多年前，初到京城不久，食宿无定，饭碗不牢，前程难料，心中除了对生活的担忧，无暇更有旁骛。更何况，十年，还不是一个令人无法释怀的数字，怀旧，还是一件远未列入收藏计划的奢侈品，就连彼岸的蒙地，那时不也还未下定决心回国？如今，与往事的距离，恰正是一个既引人怀念又不至于不良于行的里程。靠着药物和精心照料，蒙地现在应该还能够和老友们坚持共行一程，再等到下一个整年，不要说他的状态，就算是我的状态，谁又敢有把握确定？
老同学看出我眼神的游移，压低嗓门再加一把火。何况，还有宗部长的期待。与此暧昧语气的同时，抛来一个更为暧昧的眼神。这可让我真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一整天里，无论艾童，还是他，都在热衷于向我强调这一点。他们似乎一致认为，宗部长，宗副部长，是一根肥美的胡萝卜，足以令我这头饥饿的驴子，亦步亦趋，垂涎不已。
我是否能参加这场纪念活动，跟有没有宗副部长的期待，毫无关系。能来，我不会不来，不能来，谁也无法勉强，就算是宗正部长宗正省长宗总书记期待也没用。这场活动不会因为我的出现与否增光或减色，就像当年那场探险，不会因为我的参加与否改变分毫价值。我知道我是谁，我明白我的分量，我不承担任何人的期待。
老同学副台长还算有风度，用一连串干笑掩饰了被我抢白的难堪。呵呵呵，好，好，好，还是当年风范，还是那么真性情，真是江山易……哦不，岁月不改巾帼本色啊。我们算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惯了，要都有你这么潇洒就好了。仰起的头落正，无比诚恳地看定我。不过，人生能有几回聚，聚上一回少一回，还是能聚则聚吧。人世茫茫，多少人擦肩而过，多少人奔走陌路永不相交。人跟人千年才能修得同船渡，你们这些老朋友，可是真正同船渡过的啊。呃，对了，听一些老队员说，当年队里还有位队医，北京来的，对他们全心全意的救助，让他们念念不忘，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杳无音信。你在京城，消息灵通，看是不是能设法打听一下。
看来，艾童是决心要把促成我和宗一见面进行到底了。她一定要我跟她去参加一个什么文化纪念碑落成剪彩仪式，说到时宗一会到场讲话。我说，你就别煞费苦心了，人生如流水，桃花处处开，总纠缠过去那潭死水，不是我的为人做派。她说，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没见识了，我绝不是鼓动你纠缠过去，我也知道你从不趋炎附势。我只是记得，你一向喜欢谈论人性、人生，这就算是你的一种人性观察，一种人生体验不行吗？你静静地躲在人群中，好好冷眼观察一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看看这么多年过去，随着地位的升迁，他的人性是升华了还是堕落了，从而丰富你的人生见识。你说这有什么不好？
必须承认，艾童，不愧为我曾经最知心的女友。
仪式在郊外一个风景区举行。
艾童跟我到达时，她的手下，两位先到的年轻人，一名女主持，一名男记者，正在忙着录制介绍背景情况的镜头。女主持过来打招呼，艾童向她介绍我。噢，姐，刚进台时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今天见了，真不敢相信，您看上去还这么年轻，岁月一定是把您给遗忘了。端详着那张无比清纯的笑脸，我不由得想，这女孩的人生道路，一定会走得比我更远，更加多姿多彩。
抱着摄像机的小伙子跟我们点了个头，就只顾跟在女主持身后转悠。很明显，他在讨好那女孩，但女孩却十足一副爱搭不理的派头，除了面对镜头，其余时间根本不正眼瞧他。
仪式开始之前，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那两个年轻人，为他们身上散发的那股无法阻挡的青春魅力而沉醉。属于青春的一切，原来从来都如此美丽，即便是骄傲，是错误，是谎言，是欺骗。有关青春的一切，都让我深深眷恋，无限追怀。
当年，和我一起分到省电视台的毕业生，除了我，其余四个都是男生。一个学新闻的，一个学中文的，一个学外语的，剩下一个物理系毕业。学物理的也能当记者？这是我对那个叫宗一的男生说的第一句话。
尽管我当时的口气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轻蔑，但那名来自一个小县城的物理系男生毫不在意，只是极其诚恳地回答我，我写文章是不行，要好好向你们学习。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被分配到设备管理处搞设备维修的，只是因为台里集体宿舍床位紧张，领导就让他跟我们几个文科生一起，先下到驻地记者站，实习一阵新闻采访，等什么时候集体宿舍有空床位了，他再回归本行。
在那实习的半年里，有三个月，只要从记者站返回台里送拍摄好的新闻素材片，我就不放过每一次机会，和宗一之外的另外三个男生嘻嘻哈哈，眉来眼去。很快，其中那个外语系毕业的，得到了我的格外青睐，因为他有本事把每一句话都用中文说得机智风趣，让人乐不可支。到了第四个月上，我基本上只跟他一个人聊天了。过生日时，我收到了这名男生的一瓶外国高级香水。他说是他家海外亲戚带回来的，法国名牌。那时我对香水的认识，还仅限于美加净古龙水。古龙水，那是给男人沐浴后剃须后用的。外语系男生对我的无知嗤之以鼻。等到实习期临近结束，他终于向我流露出要去考托福的意思。眼睁睁看着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在本地大才小用，除了有病的，谁都于心不忍，对吧？他向我陈述得振振有词，声情并茂。我知道出身于外语学院教授家庭、本身又外语系毕业的他，驾驭英文能力与驾驭中文能力堪称并驾齐驱，我相信他要不考托福简直就是不给托福面子。另外一点，我也感同身受地认为，此地水浅不养蛟龙，一个横跨中英两种语言领域的才子想要大发展，离开本地是比铁还硬的道理。所以我就说，对，对一个真正的才子来说，要有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勇气。
外语系才子前往武汉参加托福考试那天，我正好在工作室里编辑一条片子。那工作室是个套间，我当时并不知道宗一就在里间。这就是他最引人注目的本事：一贯擅长不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他和别人同时都在工作室里，只要别人不主动跟他搭话，他会一整天一言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