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居然染了发,居然戴了副墨镜。我差点视而不见,擦身而过。
分手后,我们还不时保持联系,问候一下近况,偶尔为点事情见个面,为对方帮个无伤大雅的小忙。最初一两年,他依然故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最近一年来,他明显变得有些反常,每次见面,都要搞出点新花样。两个月前那次,竟然喷了足以熏死一头成年大象的香水。
记得刚同居那会儿,第一次为他过生日,我特意送了他一瓶范思哲男士香水,他却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说只有雄性荷尔蒙分泌不足的家伙才用那玩意儿,气得我一把将那香水从十八层楼上扔下去。当然,后来我还是悄悄下楼去又捡了回来。香水瓶幸好摔在草坪上。这瓶命运多舛的香水后来让我送给了阿凯,作为见面礼。阿凯的反应和麦田截然不同,当时他立刻打开包装,朝身上轻轻喷了一下,随后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它让我显得更加成熟。那一刻,望着那个高高的、年轻得像一匹正准备奔向任何一个未知前方的骏马般的年轻人,我的感觉是,真可惜,我不能再年轻二十岁。
麦田与阿凯,是多么的不同啊。将一切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东西解构,这是麦田最令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的本事。起初,当我对他认识尚浅,他这特质在我眼前只是偶露峥嵘时,我像任何一个恋爱中的蠢女人一样,把这当做幽默有趣,当做一种黑色智慧。而当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他将生活里一切称得上美好的东西全都嗤之以鼻、戏弄于唇齿间时,我才意识到,他是把这当做为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态度开脱的一剂良方。和他在一起那几年里,我们从未一同看过一场文艺演出,无论多精彩的演出,无论何方大师抑或新秀,在他那里都有着充分的被不屑一顾甚至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三只脚的理由。假如他有三只脚的话,他一定不会让那第三只闲着。当然,不用说,我们更是从未一同向这座城市之外出游过。飞机会坠毁,火车会出轨,汽车会翻沟,再不就是山体会滑坡,桥梁会断裂,公路会塌陷,旅行社全都是骗子,自助游一定会遇到奸商。在这些方面,他从不缺乏想象力。结果就是,我也变得心灵越来越迟滞,腿脚越来越锈蚀,看什么都麻木不仁,听什么都无动于衷。
回顾我们在一起那些年,我内心深处始终不曾以为,这座城市就是我最后的、注定要终老的家,可要我离开它一步,似又有万难。
归根结底,麦田,就像一股能令人中枢神经慢性麻痹的烟雾,不知不觉,侵入他身旁亲近者的肌体和神经,不知不觉,让人与他一同在浑噩的泥潭里躺倒,伸懒腰,打盹儿,梦周公。我承认,我骨子里,其实同样不过是个无所热爱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但有所不同的是,在我大脑里,还另有一个声音,总会在一年里的某些时刻嗡然作响,敲击我,警醒我:你还不能就这样放下自己,你还有重要使命没有完成;无论这座城市是否是你最后终结之地,无论你是否还情愿再在这人间经受心路流徙,你都还有迢遥之途要去踏行;你不属于任何人,你甚至不属于你自己,你只属于那段源自那片高原之上隐约不绝的传说。
事实上,这在我大脑里嗡然作响的声音,就连麦田也能感受到它所传递出的那种无形无色,但却足以令人在一年之中的某些时刻心绪不宁的磁场般的效应。因此,当我决定从他那里搬离时,正如我决定搬入他那里时一样,不曾给他的生活里带去多么非比寻常的冲击。
你以为自己是王家卫吗?我硬着头皮在麦田面前坐下。那一刻,我觉得整间餐厅的客人都朝我们这里投来目光。我瞟见邻桌一个客人拿起手机,作势打电话,我能看出,那姿势分明是在偷拍。明天某门户网站上,大有可能会贴出一组图片:疑似某过气明星,偷会一身份不明半老徐娘。
嘘——我这是……做了个美容手术,刚拆线,怕感染。麦田鬼鬼祟祟说着,摘下墨镜。怎么样,是不是精神了点?托一个熟人的熟人给做的,打八折,三千八。
我连忙用力撑住桌面。他脸上原来有眼袋的地方,现在紧绷发亮,再配上泼墨一般的头发,那脑袋简直就像是中了哪个神医的掉包术。想怎么整自己你有自由,但随便在公众场合出来吓人,就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了。我低声警告着。嘿嘿,在我知迟而后勇奋力追求美的道路上,你我都是要付出点代价的,等过段时间完全恢复后,你就该惊艳了。麦田一面嬉皮笑脸,一面赶紧重新戴上墨镜。
你这又是想博谁的欢心,把自己扭曲成了这样?嗨嗨,刚交了个小女友,为了协调美呗。老兄,奉劝你一句,小心别又让激情冲昏了头,现在的女孩子,道行可都绝不在你我之下。嘿嘿,达令,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
菜上来了。麦田分外殷勤,从四个开胃小碟到四道热菜,每样都要给我夹上一筷。哎哎,这个虫草鸭煲你多吃点,这可是大补,补肾虚。我肾不虚,我看是你心虚。痛快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我这可是百忙之中,晚间安排还繁忙着呢。我搁下筷子,盯着藏在墨镜后面那值三千八的闪烁不定的眼睛。
嘿嘿,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是这样,最近呢,缺点钱,想卖件古董。问了几个朋友,倒是都想要,可惜手头都紧。不知你的高朋里面,有没有愿意收藏的主。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件康熙年间粉彩斗花釉碗。我哼了一声,怎么,那准备传世的宝物,打算生前就败掉了?咳,眼前急茬要紧,身后事,管他娘的。你编的那《像乌鸦一样歌唱》呢?上上一回不是听你说,能卖个十万八万册的,赚个十来万的不成问题吗?呸,别提了。又让市场这潭浑水给呛了一回,赔到姥姥家了。
墨镜虽然遮住了麦田上半张脸,但是下半张依旧生动得不输往日。我端详着他:他的头发一定是他自己染的——本着败大钱省小钱的原则,呈现出最具黑色喜剧般的效果:鬓角处头皮黑了一片,活像长了块胎记。从前他可是声称,将来死活都不会染,这一辈子一定要坚持以真实面目示人。现在好了,到底不得不向岁月屈服了。看着这个蹉跎半生的男人,都已过了知天命,却还把自己的面貌和生活搞得左支右绌,真是让人不知心该酸,还是心该痛。我忽然想起自己头上那几丝新生的白发,不禁顿时就有种芒刺在顶的感觉。迟早,它们也会让我藏不胜藏,剪不胜剪,不得不食言而染的吧?生活恐怕就是这样,在它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前,任何人类的意志,最终都只得弯下自认高贵的腰。
麦田还在唠叨那只宝碗,说据他估算,至少值个三万应该没问题。
为那只破碗生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一个经营酒店的金兰兄弟,声称资金运转困难,要忍痛将这只收藏多年的宝碗,以一万元的放血价出让给他。当时他存折上只剩一万多点,他就立刻要取钱给人家。我知道他这金兰兄弟一贯巧嘴滑舌,坑蒙成性,认识他的人里没几个没吃过他的亏,就连自己老婆都摸不清他身家。我就赶紧开导麦田,你这把兄凭什么就说这碗值一万啊?它要值十万的话,咱这不是乘人之危了吗?你还是让他赶紧去找真正识货的主吧,可别明珠暗投了。但无论我怎么费尽口舌,麦田还是喊着跳着非要去中招而后快。最后,终于让他把那只假得无可争议的破碗给请了回来,摆进他那赝品充斥的博古架。我们在一起那几年,眼看着他那金兰兄弟,前后拿各种假玩意儿,把他辛苦赚得的血汗钱几乎给骗了个精光。而最最可气的是,每次我要不劝说,他就眼瞅着准备去上当受骗;我要一劝说,他便以百倍的疯狂与速度,流星赶月般跑着颠着去上当受骗。从那时起我不禁日益看清一条真理:假如我此生有幸身为一条好汉,与麦田的情分一定会战无不胜颠扑不破。
算我发慈悲,免费给你支一高招:干脆卖回给你那开酒店的金兰兄弟不成吗?等什么时候你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不得了?这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那小子,哼,躲得俩月不见影了,上门要债的把他店里的桌椅板凳都给扛光了,听说正要上法庭起诉他呢。这回我可绝对不蹚他那潭浑水了。麦田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情断义绝的嘴脸。我琢磨着,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也该替自己好好盘算盘算了。我卖古董,是想筹点经费,趁着身板还硬朗,好好周游一下列国,饱览一番地球村风光,同时深刻反思一下自己的人生,为下一步闭关写作做个准备。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老裁缝为他人做了那么多年嫁衣裳,也该到了对镜给自己贴贴花黄,朝世人推销推销自己的时候了。当然,文体还没有最后确定,不过,不能是小制作,即便不是长篇小说,也得弄个电视连续剧本子。等着瞧吧,我会写出值得你拍案惊奇的东西。
我瞧着那张被墨镜遮得云山雾罩的脸,琢磨着他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我已不是初识他的时候了,他那大话西游的本事,在过去共处的日子里,早被我领教得淋漓尽致。
老兄,省掉亲自周游列国这一劳民伤财环节,直接在你那十八层云端里闭门神游深刻反思不好吗?你不总说,跟在一举小旗的导游屁股后面,夹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有多丢人现眼多痛不欲生多滑天下之大稽吗?你这人生信条难道要不攻自破?你难道真有勇气搬起石头亲自砸自己的脚?嘿嘿,达令,你说得可大错特错了,我可不是要参加那恶俗不堪的夕阳游,我是想来一次空前绝后的欧亚大陆自驾游,就看经费筹措情况了。我希望尽可能走得远,走得长,信马由缰,随心所欲,让自己的人生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大释放。
一粒菜渣有力地击中了我的鼻尖。
人生啊,悔之已觉他姥姥的太晚矣!麦田仰头长叹。墨镜一滑,三千八的眼睛不慎又露出端倪,让我瞥见一丝仿若真正的忧伤。这些日子我越来越感悟到,这半辈子蝇营狗苟为他人做嫁衣裳,是多么毁坏我本鲜活不羁的灵性啊!我是该抛开一切世俗得失之念,推倒那掩埋真我心性的他人之书墙,迈开腿脚,向外面的世界做一次有力的冲击了,振聋发聩的一次,然后,心平气和地坐看秋风起,黄花落,点青灯,写孤卷……
一颗米粒再一次有力地击中了我的鼻尖。
祝你心想事成,无奈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赠你一计,上典当行!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推开碗筷,站起身。
那地方可去不得,那地方简直就是抢劫!明火执仗地——哎,哎,留步,留步!麦田慌得伸过手来拉我。不行的话,问问你那海外归来的老情人……他一急,声音大了起来。邻桌食客齐齐扭过头来。
潜意识里的答案终于被始作俑者亲口证实。这就是你给我设的鸿门宴是不?你这……我朝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甩开拉扯,冲出酒楼。
除了收藏假古董,伪文物,麦田还有一个癖好,就是读本地晚报,其忠实程度犹如胡同大爷每日遛弯儿纵论国家大事,年年必订,天天必读,从时政要闻、市井花边到分类广告,一个字儿都不放过。特别是那些征婚、寻人启事之类,他最能读得津津有味。我说读,不说看,是因为他总爱将自己觉得有趣的市井花边、分类广告大声朗读出来,再辅之以添油加醋,让旁人与他共享。寥寥几行文字,经过他的生花妙口,就完全能敷衍编排出一篇可以登到《故事会》头条上去的东西。我那时总说,他完全可以独自操办发行一册把《故事会》彻底搞垮的《故事大王会》。
就像此前结识诸多男友一样,初识麦田时,我同样不免向他稍稍吹嘘过,自己当年在那片高原之上的不凡经历。当然,即便是在一种一个女人有可能变得最为愚蠢的情形下,我的智商仍然尚存最低底线,我对与人交往所天然具有的警惕性,从未荡然无存。对于在那片高原上所经历的日日夜夜,我在对外公开的描述里,只将其设定为一个勇敢率性的女中英杰,磨炼精神意志和肉体承受极限的涅槃之旅,凡有可能会对我的情感世界产生暧昧猜疑的情节、人物,我统统让他们石沉心海。但我相信,凭借那一肚子从惯编的通俗小说中汇集来的桥段,从特娜登的那寥寥几行的寻人启事里,麦田完全能够敷衍出一篇足以胜过最热播言情剧的传奇。
在第二个红绿灯口,麦田赶上了我。他坚持要送我一程,我自顾自走着,不理睬他。他脑袋几乎要从副驾座旁的窗口探出来,不停地向我道歉,说自己实在是无计可施,考虑再三,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要真帮不上他的忙就算了,大不了周游列国的计划再朝后推一推,他可以考虑先写个通俗电视剧本子找地方卖卖,试试挣点钱看,反正爱情不在友情在,犯不着为点蝇头小利,伤害了两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我瞟了他和他那辆捷达一眼,你家阿凯那么高薪,干吗不朝他借?合着我是旁人。所以这和谐关系就不怕伤害?唉哟,别提那小子了,又辞了职,跟几个狐朋狗友跑出去疯了,我就是想朝他借,这会儿也不知上哪儿抓影呢。那就把这车先抵押了呗。这可使不得,人穷哪儿都不能穷脸面,这可是我说得舌头都打了补丁才从阿凯那儿借来的哪,就为了在小女友面前给自己壮壮门面——唉,现在的女孩,虚荣心都大着呢,真不如你来得实在……
我无心再跟他纠缠,加快步速。哎哎,小心电线杆子。你想想,要不是我看到那个广告,打了电话过去,很可能,你就会错失跟老友重逢的良机。其实说心里话,在这事上我没有半点恶意。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一向嘴上无德,心中有善,一斤鸭子七两嘴,吃亏全在嘴上了,还望你多多包涵。我做梦都盼你佳人有约,鸳梦重温,人生再谱最新最美的篇章……
不得不承认,麦田这家伙确实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随着年岁见长,越发历久弥坚。你闭不闭嘴?想让我打110 吗?我作势去摁手机,他这才赶紧收回脑袋和舌头。
抄近路拐进一条胡同。
一排四合院外墙上,几个大大的“拆”字,即便是在夜色中,也仍然莹白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