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夜暴富的机会有两个:彩票和动迁。
某天,我家附近来了位视察民情的领导,他觉得这个地区还不够繁华,人民的生活还不够丰富,于是一拍脑袋,决议引进一个外国著名的游乐园。
当这个决议还只是传闻时,就有房地产商征了地,动迁了我家这片地区。
我家拿了笔动迁费,打算在附近另买一套,但房地产商为了牟取暴利,公布了还只是传闻的决议。一夜之间,此地房价蹿升了百分之三十,我家拿到的那笔动迁费瞬间贬值,不够买房了。
父亲决心全家租房,一来动迁费在手,买房不够,租房还是绰绰有余;二来可以住得离我学校近一些。
为了周末让我回家方便,资金充裕的母亲给我买了辆燃气助动车,俗称“小毛驴”。为此,我感受到了来自动迁政策的温暖阳光。
有了泡妞利器“小毛驴”,我摆脱了在学校交通基本靠走的窘境,能带着刘媛媛玩遍学校周边,尝尽了附近的美食。
众多美味之中,刘媛媛最爱校门口老婆婆的麻辣烫,物美价廉的麻辣烫和房地产商造的劣质房一样,商品的价格和价值不成正比,所以广受学生的爱戴。我俩经常吃完自己碗里的,去抢对方那碗。
到了双休日,我骑着“小毛驴”等在刘媛媛课外辅导的学校门口。一下课,她总笑盈盈地第一个走出校门,我帮她把沉甸甸的画具搁在“小毛驴”上,发动机车,在众学生羡慕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有时候,刘媛媛会缠着我陪她去买化妆品,女人的那些东西品种太多了,我看着就眼花,更别提一件件挑了。每次刘媛媛试指甲油的时候,就会用上我的十只手指,我只能在营业员小姐善意的嘲笑下,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被涂得五颜六色,以供她挑选。
她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指甲色泽时,我故意翘起兰花指,羞涩状抽回手,声音变成女人:“客官,奴婢还是黄花大闺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刘媛媛连同在场的几位营业员小姐全都笑得花枝乱颤。
我们俩天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天天都有想去干的事情。每天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就是并肩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也会有幸福的感觉。
每当这时,我总出神地望着图书馆一尘不染的大玻璃窗,感慨年轻就是好啊!年轻就像家财万贯的富豪,有资本去挥霍你的青春,虚度你的光阴。
人生往往年少时,有时间却没钱,长大后,有了钱就不再有时间了。我挥霍时光的时候也把母亲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用得所剩无几。而正巧在这段时候,我们逛商场时,刘媛媛看中了一部苹果手机,但对于还是学生的我来说,买一部苹果手机的困难等于80年代初期买一台彩电。
对于从未送过礼物给刘媛媛的我来说,这部苹果手机压在心头口却难开,相信没有男人喜欢这种爱莫能助的感觉。
12月22日?星期二
除了刘媛媛,另一个让我牵记心头的人——蓝天,与他之间的恩怨终于也有了结果。
今天,我正为了期末考试,而赶抄着同桌的笔记,教室门被一脚踢开。
上课老师见怪不怪,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同学,请随手关门。”
来者我认识,名叫殷吉辉,是大二的学生,同时也是蓝天死党。他衬衫下隐隐透着块状的肌肉群,看起来就像是个散打选手。表哥告诉过我,打架最怕遇上这种人,强壮,但不迟钝,能完美地结合力量和速度。他最出名的事情,是在考进这个学校的第一天,就一拳撂倒了上任跆拳道社的社长。如果单挑的话,我是完全不会有胜算的。
他找我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替蓝天来找我去男厕所进行一番非正式会晤。
当着全班这么多人的面,我要是说不去,实在显得没胆,于是我站起身,在老师的讲课声中,头一个走出教室,殷吉辉面无表情地跟在我后面。
上课时的走廊空空荡荡,听着身后殷吉辉的脚步声,我心跳明显加速,不知道男厕所里是不是埋伏着蓝天的人,贸贸然进去,会让自己陷入前有蓝天,后有殷吉辉的困境。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给洛力、杨光都打了暗号,我一出教室,眼角余光就瞄到杨光朝教导处跑去。洛力也不含糊,直接就跟在了殷吉辉的后面。
刚到男厕所门口,就闻到一股烟草夹杂着排泄物气味的恶臭。我捂着鼻子,掩饰着自己的踌躇,希望杨光能早些搬来救兵。
“蓝天在里面,进去!”殷吉辉用命令的口气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万一遭到突袭,站在门口也容易逃跑。
“怎么?怕了?为个妞打架不要命,现在缩了?”
经殷吉辉这么一激,我说:“谁缩了!进去就进去,谁怕谁啊!”
洛力见我头脑发热,想拉我一把,却被殷吉辉一下就挡了,他一只手抵着门框,拦住去路,说道:“他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他挡洛力的那下,看似绵软无力,却把洛力推出去两三步。只一下,洛力便明白了殷吉辉的实力,他朝我点点头,示意放心进去。我知道如果出事,洛力拼了命也会冲进来的,哪怕站在他面前的是殷吉辉。既然兄弟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大踏步往厕所里走,窗边站着蓝天和另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学生,我进去之前,他们两人似乎在聊些什么,我一出现,谈话就中断了。蓝天拍拍小混混的头,小混混心领神会地往厕所外走去,与我擦身之后,歪嘴对我笑了笑,我肯定刚才他和蓝天一定是在谈论有关我的事情。
厕所里终于只剩下了我和蓝天两个人,没有一个伏兵。我和他身上的伤都结了疤,可心里却结了死结。
蓝天慢慢走近我,表情始终似笑非笑的状态,我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后仰着头,嚣张地问了句:“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蓝天突然脸上像被扫帚撸过一样,堆起一连串的假笑,“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太放在心上,千错万错都是我蓝天的错,我想从今往后,大家就是好兄弟了,以前的账一笔勾销。”
说完,他将一根香烟抽出烟盒一截,然后将烟盒伸到了我的眼前。
这个寓意不难懂,接烟,答应化解。不接烟,继续对干。
在学校里,最蠢的莫过于就是和蓝天这样的人为敌,我的选择肯定是接过了烟,但婉言拒绝成为他的好兄弟:
“我以学业为重,和读书没关系的事情,我也没兴趣。”我说的理由借鉴了汴羽田表白被拒时,一位女同学的台词。
原本以为,我的拒绝可能会引起蓝天的不快,可他却一反常态,好言相劝起来:“我知道自己平时在学校得罪很多人,我们之间的事情都怪我手下那几个小子,没事就爱在学校里勾搭女生,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男朋友,我已经臭骂过他们了,你也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蓝天脸上堆着虚伪的笑,他把所有的责任卸了个干净,都推到了手下的身上,我真为替他卖命打架的手下感到不值。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了。”虽然厌恶,面子上我还是要做到位,跟黑社会打交道,和谈生意是一样的,大家都虚伪得不得了。
我给了蓝天台阶下,他倒拾级而上,一只手就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感觉我们冰释前嫌就成死党了。做黑社会其实也很简单,人际关系里只有朋友和敌人,没有其他角色。
“既然大家都是好兄弟了,我也不跟你客气了……”蓝天像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
你最好还是跟我客气点吧。我心里想。
蓝天没给我回答的机会,说:“我的体育成绩一直不好,你能不能帮我弄点跑步卡?”
跑步卡是学校针对学习成绩优秀而体育成绩糟糕的学生准备的,每个学期只要坚持参加晨练的公里跑,每天就能获得一张跑步卡,收集到一定数量后,就能免修体育课。
刚开始我还以为蓝天是忌惮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因为我们为了彼此都是可以拼命的。
但蓝天低声下气找我要跑步卡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今天他约我来厕所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因为我的兄弟里有一个叫杨光,杨光是学校的文体委员,文体委员每天干的事情就是发跑步卡。
让蓝天挂科,应该是我们全寝室都想看到的情况,涉及原则问题,我就不能再心口不一了。
“跑步卡的事情我没办法帮你,就算我们寝室里谁不去跑步,也拿不到跑步卡,老师最近查的很严。”
蓝天的手,一下就从我的肩膀上滑了下来,又恢复了流氓腔:“是不是不给面子?”说着,他的手抄起了上衣的后摆,像有什么东西插在他的后裤袋里。
厕所门口的殷吉辉也探头张望了一下,随后我听见想要冲进来的洛力和他发生了冲突。
蓝天背后的那只手里,是不是握着铁棍之类的工具?汴羽田被打伤的脸这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不是预示将要发生些什么?洛力会不会吃殷吉辉的亏?
就像被暴风雨掀翻的船只,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不断沉浮于心中,正等待着下一轮巨浪。
“没事吧?”
我一走出厕所,和殷吉辉纠缠在一起的洛力,立刻迎了上来。
我失神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蓝天他有没有动你?”洛力问着,一边还对着背后的殷吉辉瞪了一眼。
“你在外面,他怎么敢动我?”我回答的声音很轻。
“你怎么怪怪的?”洛力推了把我的肩膀,“是不是蓝天在里面威胁你?”
被洛力一推,我插在后裤袋里的信封露了出来。
“哪有!你别瞎想了。没事,他想跟我们和解。”我若无其事地将信封又塞回了口袋。
“你答应了?”
“我就做做表面功夫。”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想着蓝天今天的笑脸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嗯。”洛力皱了皱眉头,提醒我,“你千万不要相信蓝天,这种人是不讲信誉的。汴羽田被打成那样你也看到了,你自己的脑震荡,说不定也是蓝天找人干的好事……”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了洛力,两个人一下子冷了下来。
这时,杨光带着教导主任才姗姗来迟。
看见蓝天和殷吉辉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教导主任才挺胸放声问:“学校里的捣乱分子是不是又找你们麻烦了?”
他话里的一个“又”字,反映了他其实知道上次我和蓝天打架的事情,但学校方面从没有出面干涉过,可见教导主任虽然人高马大,在学校里身居要职,但一遇到事情,就一副国事家事天下事关我鸟事的腔调,学校里除了校长和校长他儿子的事,他一概能不管就不管,不能不管的事情拖到不用管为止。有了这样聪明绝顶的头脑,难怪他坐的位子一年比一年稳固。
可能听见教导主任的声音,蓝天回望了一眼。
教导主任哆嗦了一下,忙改口对我凶道:“你最近在学校挺活跃的,别给我惹事,否则别怪我请你父母来替你办退学。”
“退学就退学,正好能替父母省笔钱,到时候我一定会谢谢教导主任您的。”虽然教导主任比我高出一个头,但我全无怯意地仰头直视着他。
“我也是为了你好。”教导主任一下子口气就软下来了,但还要维护自己伟岸的形象,教诲道,“这次没事不代表下次没事,你们几个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多跟杨光学学。”
杨光连忙给他台阶下,接话道:“一般我们不招惹别人,但那几个流氓就是看我们不顺眼,老来欺负我们,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啊没办法!”洛力摇头晃脑地附和着。
教导主任双手一摊,意思是事不关己,他高高挂起。
屁股决定脑袋,虽然学校里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教导主任乃个中精英。
“别理他了。”杨光对着远去的教导主任说道,“我好说歹说才把他拖来,他磨了这么久才来,就是不想管这事。我看到殷吉辉进来,真的吓了一跳。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
“没事?”洛力鼻孔里哼了一声,刚才在别人面前,洛力一直忍着,现在终于开口了,他背向着我,对杨光说,“你问问他吧!刚才在厕所里不知蓝天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现在都快和蓝天称兄道弟了。”
洛力虽然没进过厕所,但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什么想法都瞒不了他。
杨光愣愣地问我:“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我气恼地走开了。
转出走廊,我急忙拿出后裤袋里的信封,厚厚的一沓钱,我仔细数了一遍,正好够我买一部苹果手机的钱。
被钱蒙蔽双眼的我,忽略了一点,这是第一次,我和洛力之间闹得不开心。
12月24日星期四
汴羽田的受伤,对他的泡妞事业影响很大,在伤愈之前,他不愿在人前抛头露脸,时常一个人躲在画室里,勤练素描和水粉画。
这段时间的我,正和刘媛媛如胶似漆地天天在一起,学业荒废了不少。今天在画室里,突然发现自己的水平已经明显落后于汴羽田了。
画画时比较闷,我就拿汴羽田解闷了:“最近在画室里看到你,都在认真画画,是不是你小子开窍了?不追女孩要学习了?”
和汴羽田说话,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
“你过来。”汴羽田神秘兮兮地对我耳语道,“我打算学好画画,听说考上美院有裸体美女当人体模特。”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难怪人家说搞艺术和耍流氓到最后是殊途同归。
“今晚是平安夜,你给刘媛媛安排了什么节目?”说完他秘密进行中的宏图大志,汴羽田又开始刺探起我的隐私来。
“没什么特别的,骑车带她去吃顿好的。”我低调地说,然后反问他,“你呢?”
“别担心我,我就在寝室里呆着,你们三个晚回来,我也好帮你们开门。”
后来我才知道,汴羽田让洛力和杨光也晚点回来,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背后说话,回头就见一只大手按在了我的左肩上。
焦阳假笑着站在我身后,可能他原本打算加入我们的闲聊,可一时又接不上话,但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来化解误会的。
我友好地对他会心一笑。
汴羽田问他:“今晚找到一起过的女孩了吗?”
焦阳的女朋友刚死,汴羽田不合时宜地问这样的问题,很可能点燃焦阳的怒火。我心头一阵紧张,关注着焦阳的表情变化。
“你以为我是你啊!那也太汴羽田了,喜新厌旧的……”焦阳一点没生气,似乎焦阳毫不在意。
男女之间忠贞这方面,我一直对焦阳放不下心,因为当年他父母的事情,焦阳对此尤为较真,较真得近乎偏执。当他父亲杀死他母亲的时候,焦阳的心里对“不忠”这两个字,已经定义为了死罪一条。
“你什么话啊!”汴羽田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对焦阳不满道。
“就是!就是!”我借题发挥,缓和气氛道,“就算汴羽田禽兽了一点,你也不能拿他名字当形容词啊!太过分了,下午茶你请。”
“有吃不吃猪头三。”汴羽田丢下画笔,准备起身去吃白食。
我给了焦阳一个示好的机会,彼此都心领神会,我俩有默契地对视一笑,并肩走在汴羽田的后面。
我拍拍胸前鼓起的地方,心如撞鹿,就等着下课去图书馆接刘媛媛。
其实,外套里面放着我准备好的圣诞礼物,我知道刘媛媛一定会喜欢的。这个惊喜一定要等到晚上,给刘媛媛出乎意外的圣诞大礼。
下课后,我去车棚拿车,只在周末开放的车棚,因为平安夜的缘故,管理员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后来我才知道,学校附近很多的餐饮娱乐场所,我们校长都有参股投资。平安夜能够带动学生的消费,所以今天如果不让出校,不是和学生过不不去,而是同校长过不去,同校长过不去,也就是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这年头,没人会和自己过不去,所以管理员、门卫、保安一律放行。
我开着“小毛驴”,潇洒地来了个神龙摆尾,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图书馆的门口。
刘媛媛优美的身形从图书馆大门的阴影中出现,在侏罗纪般的本校,她的美丽显得太珍贵了。这一刻她的影像,我早已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