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卡文迪许透过单向玻璃朝阴冷的地下室看去,一个男人坐在那把窄小别扭的椅子上,双手反铐于金属椅背,身上只穿着内衣。距离他地中海式头顶不过十厘米的位置是一只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大功率灯泡,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精疲力竭。地中海式的头向前耸搭着,下巴直逼前胸,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失去平衡的样子。这正是格蕾丝所期待的状态。
少尉看了看上装饰多过实用的腕表,发现时间已近凌晨,她的时间和耐性都快要耗尽了,真想一枪解决掉这个人渣,可目前的情况不愿许她这么做。她需要这个家伙开口,这才是她一直耗在审讯室的目的。这个男人最终会开口,这点毫无疑问,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他赶快说实话。到目前为止他仍坚持着那套说辞,尽管他和格蕾丝都明知那是一派胡言。望着惨白到分不清轮廓的房间,格蕾丝不由得环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
第一梯队的成员讨厌到这个地方来,格蕾丝也不例外。审讯室就像一架精神病院,只是少了防盗铁窗和膀大腰圆的护工而已。它是藏在第一梯队纽约基地的一处隐秘之所,知道它存在的极少数人提到它时只会寥寥几句带过。这个地方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通过剥夺犯人的感官刺激,令其崩溃招供,就结果来看,设计师们很成功地做到了。审讯室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这里压抑的气氛和被剔除到极限的感官刺激不论是对于心智健全者还是浸淫于酷刑的行刑官都是莫大的折磨。
观察室的门开了,一个比格蕾丝年纪大些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窗前,深邃的蓝色瞳孔注视着刑椅上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某种职业性的漠然。他发型优雅,胡须打理的近乎完美,一身深色西装剪裁得体,法式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非常惹眼的红色丝质领带。詹斯有两身同样的行头,自从犯人三天前被送到这里,他就一直在犯人面前保持这身打扮,与格蕾丝那身白色OL装形成强烈反差。詹斯希望通过用心选择的衣着传达一种掌权者的威严和优越感,让犯人心理失衡;格蕾丝期待这身衣服能让犯人放松警惕,而后被她爆发时的反差惊得防线失守。
詹斯马克身上那份德国人的细心和严谨让他成了第一梯队历史上最好的战术指挥,也让他成了最好的审讯员之一。三天以来,犯人听到的每个声音,感受到的温度变化,进食量以及精确到毫升的液体摄入量都经过了他的精心设计。
对于这个犯人,两人有着同样的目的,就是让他赶紧说实话。要做到这点,第一个步骤是让犯人与世隔绝,让他沉浸在一个被剥夺了一切感觉的世界里,直到他失去时空感,对感官刺激如饥似渴。然后詹斯会丢给他一根救命稻草,开始和他谈话,一开始只是聊聊天,并不一定要他吐露机密,再迟些,秘密会自然而然展现在他们面前。要彻底而恰到好处地完成这次审讯需要大量时间和过人的耐性,而时间和耐性对格蕾丝来说恰好是最奢侈的。战地情报分秒必争,一切必须速战速决,更别提今天她还和人有约。
他转向格蕾丝说道:“应该不用太久了。”
“我真希望如此,今天我还要和海伦去找‘很灵验的占卜师’。”格蕾丝盯着犯人嘟囔着。
“‘很灵验的占卜师’?都市怪谈里那个在小巷摆摊占卜的?”
“就是那个,”格蕾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看着露出微笑的詹斯,“觉得我像个相信都市怪谈的小孩子?想笑就笑吧。”
“都市怪谈没什么可笑的,你觉得幼稚只是因为你不了解那些段子背后的故事,我以前害怕坐330公交,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害怕。幼稚不会让人恐惧,让人恐惧的是真相。”詹斯怀念似得摸了摸修长的手指,站到格蕾丝背后,“抱歉和你说这么多的。”
“你去过BJ格蕾丝思考了一下,转过身狐疑地看着詹斯,试图从那张微笑着的脸上看出破绽,结果什么都没看出来。詹斯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吐烟气般轻轻吹一口——他的意思很明白,不能说。
“我会替你保密的。”
“等任务结束我会陪你去坐一次330,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你很宠她。”
“算不上宠,我只是希望她能不受伤害。”
“很不容易吧。”詹斯露出温和的笑容,看了看表问道,“准备好了吗?”
格蕾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身陷囹圄、疲惫不堪的男人,暗自咒骂了几句。如果这些话脱口而出,很可能会带来大麻烦,曾经的功绩也好,现在的人脉也罢,都救不了她。她对这场持续了六天的全球追捕深感疲惫,但任务还没完成,在查清楚真相之前她不能放弃。
犯人脑子里藏着什么秘密尚不可知,但他本身就涉及太多不同的利益方,让逮捕行动难上加难,能把他从层层护卫之中带到这里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毕竟这个关在隔壁房间里注射了药物的是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的主管马苏德哈克。六十九小时前第一梯队的越境追捕申请没得到批准,于是格蕾丝直接带队趁马苏德在边境视察时把他捉了过来。虽然行事不合规矩,但没人会去追责——通过非正规渠道办事可以让政府避免陷入政治和外交的泥潭中,马苏德残杀两名当地情报员的事实以及由此引发的对基地组织死灰复燃的担忧也让国会和军方默许了这次僭越,不过根本原因还是整场行动被格蕾丝做的滴水不漏,那些被麻醉弹击昏的士兵到现在仍没有弄清究竟是谁袭击了哨所。
“他随时可能摔下来,你确定还要继续你的计划吗?”詹斯指了指已经开始在强光中打瞌睡的犯人,叠起手臂道,“再等一两天我就有把握让他开口了。”
格蕾丝摇摇头,声音很坚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你不能让他在三小时内开口,那就按我的计划来。”
詹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格蕾丝的肩膀。他并不反对使用格蕾丝的那套审问手段,不管它能不能进巴尔的摩的法眼,只要使用得当结果就会是令人满意的。不过他只唱红脸从未诉诸暴力,他小心地把这样的事留给别人来做。
“好吧。在我起身离开后开始吧。”离开房间的时候,詹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铐着的囚徒。
犯人不知道自己落入敌手已有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哪个国家,甚至连哪个大洲都不知道。他只听到过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那就是詹斯,还是用的乌尔都语(巴基斯坦官方用语)。他很可能以为自己被关押在祖国,也许是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的主要竞争者情报通报组织干的,如果是这样,他就能坚持下去,还能坚持地非常久,等三军情报局的人来救援他。他被用了药,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湮灭于无知无觉的汪洋大海中精疲力竭。他就快崩溃了,看到穿着一身黑西装的化装成巴基斯坦人的詹斯走进来时,他彻底崩溃了。
正如詹斯预言的那样,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终于困得一个趔斜翻倒在地。他砸向地面的力道很大,却没试图缓冲,也没试图爬起来。三天以来同样的情况发生了无数次,他明白想要靠自己起身是不可能的。
詹斯带着两个雇佣的助手走了进来。助手把囚犯扶正,詹斯则拖过一把椅子,并让助手去除囚犯的镣铐。当囚犯终于能活动活动手脚时,詹斯递给他一杯水,两名助手退到门边的阴影里待命。
“马苏德,”詹斯用犯人的母语问道,“现在,你愿意开始讲实话了吗?”
男人睁着充血的双眼瞪向他的讯问者:“我告诉你的是实话。我不是塔利班或者基地组织的支持者。我和他们打交道只是为了监视他们,那是我的工作。”
“你知道穆沙拉将军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要停止支持塔利班和基地组织。”从见面开始的那一刻,詹斯就让对方维持着“他是同胞”的错觉。
“我一直告诉你,我见那些联系人的唯一原因是为了监视他们。”
“但是你同情他们的事业,不是吗?”
“是的......不,我是说不!我不同情他们的事业。”
詹斯笑了,笑得很灿烂“我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我同情他们的事业。”他唾弃似的把头歪到一边,才幽幽开口,“你不是一名虔诚的教徒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巴掌扇到了情报官的脸上。“我当然是一名虔诚的教徒,”他义愤填膺的脱口而出,“但是,我……我……是三情局的官员,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你也许知道,”詹斯语带怀疑,“问题是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而且我的耐性快没了。”他说话的口气里并无恶意,只有遗憾。
男人把头埋在手掌里摇了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抬起头穿过明亮的灯光看着审讯者,双眼呆滞,充满乞怜,“去问我的上司,问沙立夫将军吧。他会告诉你,我只是奉命行事。”
詹斯摇摇头:“你的上司已经抛弃你了。对他们来说,你简直是一场瘟疫。他们声称对你所作所为知之甚少。”
“你这个下流的骗子!”
这一声怒骂正中詹斯下怀,前一会儿绝望的哀求,这一阵儿又怒不可遏,但,这还不够。詹斯举起双手以示无害,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对你我已经够耐心的了,可是你给我的回报却是谎言和侮辱。”
“我跟你说的是实话!”
詹斯看他的眼神和蔼的像他爸爸:“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困顿和药物的作用使得哈克滑了下去。他伸开双臂环视四周,最后轻蔑的说到:“我要马上和沙立夫将军谈。”
“那我问你,马苏德,你会如何对待落入你手中的囚犯?”
巴基斯坦情报官垂下眼睛看着地面,觉得最好忽略这个问题。
“你来这里以后,我动过你一根手指没有?”
哈克不情愿地摇摇头。
“呃…..不过这一切马上就要变了。”不论是以暗示还是直白的方式,这是詹斯第一次以暴力相威胁。到目前为止,他们谈话的内容主要围绕马苏德的联系人。马苏德一遍又一遍讲述演练过无数次的故事,虽然时不时在细节上出点差错,但大致还是连贯的,这表明他的精神还不够衰弱,恐怕还得再敲打敲打。
詹斯专注地盯着他的囚犯,说道:“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马苏德抬起头,眼中升起一丝希望来。
“不,”詹斯摇头道,他的笑容中有些不祥的预兆,“我可不觉得你会相见这个人。事实上,”他站了起来,“她可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的人。她是我无法控制的人,而且确切的知道你在撒谎。”
“我告诉你的是实话!”马苏德尖叫着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詹斯的衣袖。
詹斯捉住他的手腕反扭了一下,力道恰到好处,足以警告那个男人不要再碰他。他低头看着那双睁得大大的,满是哀求的眼睛说:“你曾有大把的机会说实话,却选择了沉默。现在这事不归我管了。”说完放开男人的手腕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