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文革接近尾声,可72岁的沈从文却流下了悲恸和愤懑的泪,他做了无数的学术专题,只有服饰史的研究在周总理的关心下进行着,其它门类的编著根本等不来一双有兴趣的眼睛。而且在文革中,两麻袋的服饰史书稿清样险些被送到造纸厂化浆。可尽管他再没能力接驾一句无谓和冷淡,也终究还是没有等来他渴盼的一声应诺,先前的忍耐、倔犟和挣扎都使得他被外力更加狠地踹进了一间没有钥匙的地下室,这回,他的世界是真正被沉默和黑夜盘踞了。"无人接手,无可奈何,一切只有交付于天!"(沈从文致馆长信)。还能要求这个已经看见坟尖的老头再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他的心是一座一辈子都在被人随时闯入的宫殿,安置在里头的所有珍宝和藏品都被摔了个精光和粉碎,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凶手曾经在里头酗酒和残杀,他们都曾得意地嘲笑过这个乡下人的愚昧和自负:不过是个肥皂泡泡,带着漂亮的光亮和脆弱的形态,却非要一个劲儿的往上升,想跟遥远的星球对个话。已无从追究到底是哪张嘴将他吹破了,只知道"叭"的一声,没有了,可谁知道这张残忍的嘴,这恐怖的凶手,吹散的是这个乡下人脑髓,他的血和肉!
五
1978年,沈从文离开了历史研究所,到了社科院历史研究所,1980年之后,他先后住在两处位于崇文门大街的社科院宿舍里,第一处在崇文门东交民巷口上,在新侨饭店隔壁(现在的前门东大街3号)。这里现在依然热闹非凡,而住在这里的人,对他的名字,现在一定是叫不出来了。人的生命看上去彼此紧密得血肉相连,实际上彼此疏途万里,少了哪一个人,无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有多重要的人,日子也还是会欢欣鼓舞地颠着往前跑,重重地扬起一阵尘土,又轻轻地分散了,落下了。
1983年,他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的寓所中捱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他而言"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应当是最悲切的豁达。(因为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司机、汽车、高干楼,尴尬地给了一个已经没有能力再利用这一切的人)。
站在这所房子外,人们能看见老北京火车站的塔顶,沈从文肯定不只一次地想搭上一趟回故乡的车,远远地把这个闹哄哄的城市撇在身后。不过,他也知足了,楼前不是有一截明城墙吗?而竟然是北京城现在唯一保留下的一段老城墙,这可真是老天和沈从文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过,玩的是他,笑的,是远没有终结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