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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屯太郎笔直地站着，双手贴在黄色军裤的两侧，脚后跟紧紧地并拢，面无表情地望着走廊的入口。他虚靠在墙壁上，另一边是局长的办公室，现在大概已经不早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拜访。
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几个小时了，算算时间，大概快要跟晚班交换了。一直站军姿的话，时间感会变得模糊，虽然房间内部白炽光亮得刺眼，然而外面也许到了深夜也说不定。
不过作为一个军人，本田屯太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说实话，他其实心底暗自对自己得到这份安全的任务感到窃喜。与他同期的新兵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因为他所属机关的敏感性，对外的书信都要接受上级的审批才能寄出去。但他还是知道帝国边疆不太太平，戍守边疆的同期新兵有的已经玉碎，相比还是对内的维稳工作更加安全也更加体面。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对帝国的前景充满信心，帝国虽然被此起彼伏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然而也快要吸收掉支那广袤的土地了——随着新支那政府的改组，各地的暴动逐渐平息，残余的有组织的武装力量被压缩在支印边境。
六十年前支那元首被刺的那一刻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但此起彼伏的反抗消耗了皇军太多的精力。本田屯太郎的祖辈和父辈有太多人埋骨在了这片土地上，当然支那暴徒死的更多。
还有一个月他就要退伍了，他终于可以回到故乡去看樱花了。上野的樱花大概快盛开了吧，落花落在浅草河里会很美吧。他的妹妹是不是长大了，穿上花边的裙子和浅蓝色水手服，还会记得这个小的时候粘着叫他“哥哥哥哥”的长兄么？
本田出身在北海道乡下一个农民家庭，家里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高中毕业后以本田的成绩是可以升学的，但家里实在是太贫困了，作为家中的长子，为了养活全家，他参了军，每个月寄回丰厚的军饷，这样在家乡，家里人可以过得比较体面。但是五年没有回家了，他真的很想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已经年迈的老母亲。
本田觉得支那人真的很愚蠢，其实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输掉了战争，只是依靠信念和仇恨坚持到现在。不过本田又有些钦佩，几十年过去了，支那依旧有人不愿做顺民，特别是支那学生，在帝国征服区的腹地居然敢与强大的帝国为敌，甘愿以血肉之躯冲向机枪黑洞洞的枪口。
越想越乱，本田早已神飞天外，对自己守卫的工作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也不怪本田这么想，他守卫的这个地方叫“支东地区监察上海分局”，哪会有人胆大包天敢找这个地方的晦气，这儿可是连陆军总参谋部的人都不愿来的地方。
从字面上看，就能大概了解这个机构的职能，不过如果以为这个机构是类似检察院的司法机构就大错特错了。这里是在帝国军内部也是臭名昭著的特工机关，它独立于宪兵体系之外，直属于教育总监，主管所辖地区人文行政的情报工作，上至政府，下至学校，凡是不利于帝国的言论、行为、思想，它都有资格和责任记录在案并控制当事人，情节严重的可以当场“销毁”，而且其他机构有义务配合工作。这个大权独揽的四不像机构即使在同样****黑暗的纳粹德国也遭人诟病，不过在支那四处频繁暴动的背景下，帝国高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想到这，他把身体的中心稍微往前移了移，以让自己支撑了很久的脚跟得到稍微的放松。他平视前方的眼睛也趁此活动了一下。
周遭是和式的木质建筑，昭和年代的建筑风格，透露出一股古老森严的气息。没有窗，头顶挂着一盏盏老旧的白炽灯，脚底下木地板的间缝都有些发黑。本田背后有些发凉，即使他知道木层的结构下面其实是八十公分厚的混凝土结构，里面使用最先进的电子技术埋藏着秘密，他还是觉得这里像一桩巨大的棺材，在棺材里走进走出的人要小心了，因为棺材是最贴近死亡的地方，里面孕育着最阴邪的东西，活生生的人有一天也许走进了就走不出来了。
“妈的，怎么换班的人还不来。”他心底暗骂，想时间肯定已经到了。
“吱吱。”木地板发出响声。
本田心里不知为何忽地一跳，他侧过脸，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走过来，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年轻的脸庞。
本田想起在学校里教官曾经跟他们讲过怎么区分民族。在帝国的版图已经扩大到如今这个地步，去分别亚洲各地不同的民族对于像他这样属于特工机关的人才非常重要。他需要飞快地认清眼前的人是支那人、台湾支那人、朝鲜人还是帝国人。教官举了很多方法，比方说听口音，看肩宽、足踝、脸型、臂长，这些由于地域生活习惯的不同而有细微的差别。
但是教官又说，这些差别都是微乎其微而且不准确的，口音可以通过长时间的学习改变，身型并不能说明太多，但是有一样东西，帝国人和那些劣等民族有着巨大的鸿沟。本田清楚地记得那时教官说出这话时的骄傲和自信，他说，是眼神。只有帝国人的眼神里充满自豪自信，支那人谨慎里带着怯懦，朝鲜人不甘里带着自卑。
本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来人的眼睛，却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一片虚无，那个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又像有着一切，以至于全部都幻化为黑色的阴影，如同传说中三途川的入口。
本田一愣间，来人又近了几步，他再一次看，那个人的眼神却忽地变成了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像觐见上官时候的平静又带着谨慎，好像刚才看到的是幻影一般。他看往来人的胸口，胸口上贴着“监察局”的徽章，是部门的人。
能走到这里的人只能是内部同僚或者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从原则上来说，作为戍守“将军门”最后一关的武士，本田是有资格审查任何来客的资格的。但不知怎样，总有一股阴霾徘徊在他的心头上，但是做他们这行的向来是少听少问，本田暗自考虑是不是把他拦下来多盘问几句。迟疑间，他低下头，看见那个来人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他心里忽地一惊。
“站住！”他用的是日文。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男人距本田只有五米不到，他眼前寒光一闪，那个男人像豹子一样扑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呼喊示警。男人手中的匕首已经绞碎了本田的声带，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咽喉。血花从他的嘴里往外冒，他的关节被男人锁住了使不上一点点力气。
本田最后的想法是“好快！”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充血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走廊上那个摄像头，却完全搞不清那个男人要做什么，那个摄像头记录下男人的所作所为和他的脸。几秒种的时间里，存放数据档案的保险室的大门就会自动关闭，保险室用的是三寸厚的合金钢板。安全部门的应急工作组会在警报响起的几分钟内赶来，这个男人根本无法逃跑。及时侥幸逃脱，外面是更加严密的天罗地网，他的面孔会出现在所有带着轴心标记的地方的黑名单上，换言之他在欧亚的人类社会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
他根本没想逃离么？但那个男人做的完全是无用功。本田无法理解男人的想法。
男人低下头，抚合了本田瞪大的眼睛，他轻声说：“本来我们是没有仇恨的，可是我不想失去一切，所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站起身，右腿微微有些颤抖，本田猜的不错，他的右腿确实在进来时受了伤。不过即使知道这点，本田也是没有机会的，如果他有幸去走廊外面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监察局一路上所有的警卫全部被杀死了，一击必杀，都是咽喉的位置，甚至这些日军里的精锐都来不及拔出自己的枪。
本田是最后一个。
2?
局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鱼眼纹深深地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面颊根部。他那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托在自己的下巴上，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办公室前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男人手中的枪指着他，一动不动。
老局长做出这个姿势很聪明，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办公桌上，暴露在男人的视野里。这样可以稳住局势，同时作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把主动权拿在自己手里，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年轻人，仅仅为了‘中国’这个称谓，就不惜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么？”他缓缓叹了一口气，仿佛很遗憾似的，“做日本人不好吗？帝国有技术开发这片土地，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更好的生活，这片土地已经遭受太多的不幸了。”老局长的话悲天悯人。
男人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他轻轻说：“我要近期支东大学的记录。”男人用日语说的，地道的东京腔。
老局长瞳孔一缩，他深深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好像要看出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老局长缓缓吸了一口气，他握着鼠标，点开加密文件，然后拉开桌子下的抽屉。男人的眼神冷冷地瞟过来，老局长笑了一下：“密码。”见他默许的样子，飞快地敲打着键盘。打完之后，老局长温和地看着男人，眼睛里却悄悄闪过一丝喜意。
“我知道你对外面发出了信号。”男人说：“我知道这里办事的规矩，你们的机密档案都是纸质保存的。这样你们才敢把电脑接上互联网，但里面的数据都是伪造的，通过的反黑客技术来钓有潜在反抗意图的年轻人，而且屡次得手，真是好手段。”
“那你……”
“我要的东西其实对你们不重要，甚至这种信息你们不会刻意备份。但是对我真的很重要。”男人轻声地笑：“不用再装了，我知道你们除了缆线里的信道做了应答自检装置，本来信号中断超过三十毫秒，安全评估就会亮红灯了，你们的安全级别很高。要对帝国的机关有信心啊，我想他们快来人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局长的脸上募地阴沉下来。
“我对你们的特工网没有兴趣。”男人指着电脑说：“我只是要的是硬盘里的名单，支东大学的近期学生活动名单。”
老局长闻言一愣，面色古怪，没想到来人居然要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他的表情变得极为阴冷，低声自语道：“难道……你是我们的人？不会啊，我们做情报的，按理说看人该过目不忘才对，何况你这样的特工……”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点开电脑里那份打开的文件，在最外围人员的名单里找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记录。
电脑显示器里这个人的脸年轻得像个孩子。
代号七号，支东大学特派思想监察员。
老局长哭笑不得，心底把总局里的官僚骂得狗血淋头，这种有着王牌级特工实力的人居然被安排到一个大学里监视那些可怜的学生。他看了姓名栏下面的民族，心里暗叹一声难怪。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片假名：支那。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心里平静下来。这个男人既然已经报以死志了，那么默默等待宪兵的到来就足够了。确实如他所说，自己在输入密码时激活隐藏通道，把警报通过电子流传到上海宪兵总部里。估计几分钟过后，荷枪实弹的帝国军人就会赶来。而他已经插翅难飞了。
“就因为是中国人吗？”老局长不着边际地开口。
谁知道男人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日本，大概是在日本从事活动的中国间谍的孩子。我的父亲和母亲死在你们手上，他们才是中国人，我不是。”
“哦？”
男人忽地笑了：“我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把中国作为我的故乡。”
“那你为了什么？”老局长面无表情：“复仇？”
“谁知道呢？”男人看着老局长的眼偷偷地看着门外，微微地笑似乎在嘲讽，又似乎不是：“还有时间，我安装了一个简单的虚拟应答代理，我估算了下，等你们的人察觉不对需要约二十分钟，再加上赶过来的时间，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这样，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反省我们度过的一生，为那所有曾做过的错事，还有遗憾，在死亡前做最后的忏悔。”
老局长面无表情。
“你心里还在疑惑？”
“不错，半个小时，对别人来说也许皇军的追捕是天罗地网，但足够像你这样的人逃脱了。”老局长说：“藏区那边还有游击队，你不想加入他们。”
男人摇了摇头，忽然轻轻地唱起来：“‘祗园精舍的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沙罗双树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骄者难久，恰如一场春梦。猛者遂灭，好似风前之尘。’”
他清唱着，和歌的旋律幽幽地响。
“这是你们自己的诗，讲强者的衰落和国家的沉沦。时光流淌过的地方万物总有腐朽的那一天，这是世界的法则。不论轴心的意志有多强，帝国的衰落是必然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会迎来自由和阳光的那一天，即使那一天我们都看不到。”
“混蛋!帝国天下无敌！”老局长在墙壁上那面白底红日的旗下忽地站起，好像过去日本的武士一样在敌人面前拔剑，他气势如虹地一声怒吼，然而这一吼之后却沉默了，站了一会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很久才开口：“你能走到这里，支那壮士何其多也！”说完这句话，他忽地问：“你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还不离开？”
“不用急，时间快到了。”老局长听到这话头皮发麻，他看见男人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怀表，怀表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分支和时针快要形成一直角——九点。
男人笑：“我要看着那份数据消失，这里一旦毁灭，你们很难查清楚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想必政工们会以为又是哪个要命的环节出错了吧，这样我真正想保全的东西才会安全。‘想藏一片树叶就把它放入森林，想藏一颗水滴就让它流入大海。’真是美丽又睿智的谚语。所以我一直陪着你，等着我这么多年埋下的‘种子’生发。”
“莲花要开了，红色的，会很美，对么？”
老局长的瞳孔扩大，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根修长的秒针一点点地移动到最上方与分针重合。“
“永别了。”他听到男人这么说，周围忽然迸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旭日东升刺破黑暗破晓，巨大的红莲盛开，火焰吞噬了这栋常年隐藏在黑暗中的房子。
男人听着炸弹一个个爆炸的声音，四周木质的房屋结构粉碎，火星四溅，冲击波撩动他黑色风衣的下摆。他缓缓蹲下，从怀里拿出两张飞往美洲的机票，一张是他自己的，上面是他的照片，而他温柔地抚摸着写在另外一张机票上面的名字，在他所处的房间彻底倒塌前，忽然轻轻地问：“就因为我不是中国人么？”
火焰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了。他在那片模糊中拼命找寻着某个人的影子，传说人死前会快速地扫过自己的一生，而眼前最后留下来的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脸。然而他看到的，只是渐渐更加浓稠的黑暗。
他笑了笑。
你不想死对不对？
黑暗中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
“我已经失去一切了。”他回答。
可是你还是不甘心对不对？
这次他听清了，那个声音平静而冷酷，不带着丝毫的情感，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魔鬼的低语。
他缓缓地回答：“我已经很累了。”
想明白真正活着的意义吗？想要得回过去失去的一切吗？一片黑暗的视野中，眼前这句发着微光的话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仿佛违背自己的意愿似的，不知为何，他缓缓伸出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