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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卫士不知是给那三骑开门还是认出了王子冒顿,急慌慌洞开了城门,冒顿和那三骑鱼贯而入。冒顿将马缰扔给了门边的卫兵,大步跨进龙城,直接向父亲的寝宫走去。女孩觉得报仇的时候到了,高声命令卫兵:“赶快给我将那家伙抓住,千万不能让他跑了,我要活剥他的皮!”
冒顿转回身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心里骂道:“好狠毒的女孩,天底下有谁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娶你当老婆,你老死在龙城吧。”
反复打探,仍然没有冒顿的任何消息,头曼单于的心情异常烦躁。他多次催促赫连毛脑海派人再次去寻找,可总也没有结果。又传独孤敖嘎来见他,回答是独孤敖嘎带人去寻找王子了。头曼单于再也无计可施,只有每天在宫里生闷气喝闷酒乱骂人,连赫连哈尔巴拉也尽量躲着他。
这天,头曼单于仍像往常一样,无聊地半仰在卧榻上,感觉有人走了进来,也懒得睁眼,有气无力地问:“谁呀。”半天没人回答,头曼单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不再多问。这时,他听到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唤道:“阿爸。”
头曼单于又以为出现了幻觉,仍没在意,却再次听到有人在低声呼唤着阿爸,分明是儿子在呼唤他。头曼单于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立在屋子中央。头曼单于一骨碌爬起身,觑着眼睛仔细打量,果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头曼单于颤着声问:“冒顿我儿,是你吗?”
冒顿向前跨了一步,小声说:“是冒顿,阿爸。”
头曼单于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向冒顿扑去,桌上的菜肴酒具哗啦啦散了一地。头曼单于的身材已没有冒顿高大,双手搭在冒顿肩上,老泪纵横,突然大着嗓门狂呼:“来人呀!快来人呀!”
门外的卫兵呼啦啦冲了进来。冒顿一惊,没想到父亲刚见面便要对他下手,正要抽刀在手,却听父亲对冲进来的卫兵语无伦次地喊道:“你们看到了吗?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没死,他回来看我来了,这不是梦,是我儿子回来了,你们都看到了吗?我儿子真的回来了。”
面对失态的父亲,冒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右手仍然搭在刀柄上,时刻注意着卫兵们的动静。
头曼单于轻轻抚摸着冒顿脸上的伤痕,问:“儿呀,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我儿伤成了这样?告诉阿爸,阿爸替你报仇,绝饶不了他。”
冒顿本不想言语,被父亲问得急,便小声说:“是恶狼,我被狼群围攻,幸亏有朋友们相救才脱了险。”
头曼单于将冒顿拉到他的卧榻上,搂着冒顿的脖子,又仔细端相,扭头看到了站在屋内的卫兵,粗暴地喊道:“你们都站在那里干吗?还不赶快去准备酒菜,我要和儿子共进午餐。”其实,这时已经快到进晚餐的时间了。
由于有了上次的教训,父亲越对自己亲切,冒顿的心里越觉得不自在,一时琢磨不透父亲的真实情感。这时,赫连哈尔巴拉走了进来,看到头曼单于和冒顿坐在一起,尖声叫道:“哎呀,果然是冒顿回来了。刚才安其尔到我那里哭诉,说是在草原上被人欺负了,又被那人一路威胁追进了龙城。我正想呢,谁有这么大胆,竟敢欺负龙城总管的女儿,还能自由出入龙城,原来是冒顿王子,这就难怪了。冒顿呀,你再要躲着不回来,可真要把你阿爸急出病来了。”
赫连哈尔巴拉冷嘲热讽的挖苦,冒顿已习以为常,也从来不将这位后母的话当回事。
没等冒顿说话,头曼单于将眼睛一瞪,呵斥道:“龙城总管的女儿咋啦?我儿子欺负了她又咋啦?你那废物哥哥一直说我的儿子失踪了,难道我儿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要和儿子进午餐,你们不要打扰我们好不好?还不赶快滚出去!”
赫连哈尔巴拉讨了个没趣,对冒顿做了个鬼脸,说:“看见了吧?冒顿呀,你阿爸想你想的都快疯了,连我哥哥的事情也要记在我的帐上了,见了儿子狠不能含到嘴里去了。好吧,既然不让我这当妈的与儿子说几句话,那你们父子就聊吧,咱给人家躲一边去。”
冒顿突然真实地感受到了父爱。小时候,父亲就是这般呵护着他。从与朋友们分别独自飞奔龙城以来,冒顿预想过多种与父亲相见的场景,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会是今天这样。他原准备向父亲说明两件事,得到父亲的准确答复后便转身离开:一是尽量说服父亲赶快下令备战,二是让父亲同意他去做普通牧民,从此再不踏进龙城半步。现在,父亲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抓着他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过,实在无法启齿,只好等父亲的心情平静以后再说了。
头曼单于赶走了赫连哈尔巴拉,自然再不敢有人来打破他们父子的安静了。冒顿从小便不善言语,尤其在父亲面前更加词穷。头曼单于轻轻抚着冒顿的手,本想问儿子是如何从月氏国的王宫里逃脱的,这些日子又去了哪里,可想到借刀杀人的计谋是自己亲自实施的,如果儿子问个为什么,他实在无法解释,几次都欲言又止。头曼单于感觉自己亏欠和对不起儿子的地方太多了,只想恳求儿子原谅自己。儿子做的错事再多,也不及他的借刀杀人这一步棋错的厉害呀,那是无法弥补的大错,若是让人知道自己谋害亲儿子,还怎么做人呀,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呀。头曼单于后悔的真想将肠子吐出来亲自洗一洗。
头曼单于近似哀求地对儿子说:“儿呀,你可好久没给阿爸捶背了,再给阿爸捶一次行吗?”
冒顿冰冷的心已经彻底被父爱温暖了。小时候,他能为父亲做的惟一的事情便是给父亲捶背,让父亲在他的小拳头的轻轻敲击下安静地睡去。今天,冒顿轻轻为父亲捶着背,儿时往事如潮水般前赴后继排山倒海般荡来,那五脏六腑一起向上涌来的热流立即变作泪水通过眼眶奔涌而出。
头曼单于感觉到儿子捶背的节奏有些变化,车转身子一看,正看到儿子的泪水噗噜噜滚落,只说了声“儿呀,父王对不住你”,便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激情,与儿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近来的抑郁与悲愤、无奈,全都在那嚎啕声中释放了出来。
头曼单于和冒顿父子俩抱头痛哭,赫连哈尔巴拉却在窗外直着耳朵偷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原来,赫连安其尔见冒顿也进了龙城,心里一阵惊喜,快步跑到姑姑那里,让姑姑替她出气。赫连哈尔巴拉听着赫连安其尔添油加醋的叙述,看到赫连安其尔滑稽的容颜,越听越心惊胆战。她已模糊地感觉到,那名戏弄安其尔的男子,很有可能是冒顿。她等不及赫连安其尔将经过讲细讲完,急着问:“你快说,那男子现在在哪里?”
赫连安其尔见姑姑一反常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结结巴巴地回答:“进了龙城以后他便下了马,好像是奔单于的寝宫方向去了。”
赫连哈尔巴拉顾不上细打听,丢下惊讶不知所措的赫连安其尔,慌里慌张来到头曼单于的寝宫,果然看到了刚刚回来的冒顿。
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被头曼单于粗暴地撵出来以后,赫连哈尔巴拉连着作了几个深呼吸,才稳住了疯狂奔跳的心。但她的思绪仍然是一片空白,六神无主,无论如何努力,就是拢不出个亮点来。赫连哈尔巴拉最关心的是单于父子的谈话内容,于是,她轻步来到窗前,看似悠闲地晒太阳,实际上已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收集着窗内传出来的任何一点信息。
赫连哈尔巴拉清楚,从冒顿逃离月氏国王宫的消息传来以后,头曼单于对待冒顿的态度就完全转变了,谁要是说冒顿一个不字他都要和人家瞪眼。头曼单于又将满腔的怨愤全都撒在了赫连哈尔巴拉的身上。赫连哈尔巴拉明白,如果不让冒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将再无出头之日。她精心设计了让独孤敖嘎锄掉冒顿的计划,眼见得,这个计划不但彻底泡汤了,她假传圣谕的事也极有可能败露出来,她将性命不保。与性命相关的事,怎不令她胆战心惊呢!
赫连哈尔巴拉想,是独孤敖嘎没有找到冒顿,还是已经被冒顿杀了?冒顿一个人回的龙城,显然没有帮手。凭冒顿的本事,难道真的能将独孤敖嘎四个人杀了?不太可能吧。思来想去,赫连哈尔巴拉还是觉得,独孤敖嘎没有遇到冒顿。如果是那样,独孤敖嘎回龙城之日,便是事情败露之时。
冒顿已回龙城,没有头曼单于的命令,要杀掉冒顿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头曼单于这时将冒顿看的比掌上明珠还要宝贵,谁动冒顿一根汗毛弄不好都得丢了脑袋,赫连哈尔巴拉一时无计可施了。
赫连哈尔巴拉正站在头曼单于寝宫的窗外偷听着窗里的声音,被赫连安其尔看到了。赫连安其尔一边向这边跑一边大声喊姑姑。赫连哈尔巴拉大惊,急忙逃离窗口,可没走多远便被赫连安其尔追上了。赫连哈尔巴拉老羞成怒,扬手重重甩了赫连安其尔一记耳光,压低声音喝道:“瞎喊什么!不懂事的东西。”
在赫连安其尔的心中,自己是姑姑的宝贝疙瘩,姑姑从来就没有骂过她,更别说打了。姑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赫连安其尔想哭,看到姑姑黑着的脸,又不敢哭出声,只好委屈地抽搭起来,泪水顺着两颊噗噜噜滚落,刚刚涂过的胭脂又被泪水冲得浓浓淡淡漫漶一片。
赫连哈尔巴拉走出去好远才放慢了脚步。看到赫连安其尔在哀哀地哭泣,又觉得赫连安其尔可怜,自己不该对一个孩子发脾气。想到此,赫连哈尔巴拉重重叹息了一声,又返身走了回去,摸着赫连安其尔的头,低声说:“不要哭了,快让你阿爸到我这里来。”
赫连安其尔委屈地看了姑姑一眼,见姑姑仍然面色凝重,也不知姑姑今天是怎么啦,不敢再抽泣,咬着嘴唇找父亲去了。
赫连毛脑海慌慌张张赶来时,赫连哈尔巴拉的心情已经平静。赫连安其尔像条可怜的小狗,胆战心惊地跟在父亲后面,见了姑姑也不敢像往日那样撒娇了,缩着脖子躲在父亲身后。赫连哈尔巴拉将赫连安其尔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赫连安其尔的长发,平静地对赫连毛脑海说:“独孤敖嘎有消息了吗?”
赫连毛脑海说:“还没有,去了有些日子了,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赫连哈尔巴拉叹了一口长气,说:“冒顿回来了。”
赫连毛脑海的心里立即一紧,问:“冒顿回来了?他现在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自然是在他父亲那里。”赫连哈尔巴拉白了赫连毛脑海一眼,心里的窝囊气又呼呼地向上窜。
“是独孤敖嘎没遇到冒顿,还是被冒顿杀了?”赫连毛脑海的脑子里蓦然间空白一片,小心翼翼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赫连哈尔巴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抢白道。
赫连毛脑海自知问的多余,可内心的恐慌更加强烈,手微微抖了起来。
十几年的匈奴第一夫人,已经使赫连哈尔巴拉养成了随心所欲的生活习惯。她甚至骄傲地想过,在匈奴,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情。而冒顿的突然归来,使她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大难临头的感觉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乱,一旦乱了阵脚,随时都会有掉脑袋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