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里转了一圈回来，现世时间已过了大半，一轮红日挂在西边，要落不落的样子。
卯日星君勤勉，即便是在这一天中最后的时刻也是不忘将这金乌的光彩洒落凡世，院落中的一切景物皆被染上沉醉的金红色，煞是好看，刘煜的事算是解了个八九，我如今得了心情能欣赏一番，觉得这景也算是为这桩事结一个圆满的结尾。
阎君大人坐在方才布的矮榻上，身形被披上一层暖金。我与炎一大人一步步走出来他似浑然不觉，埋头捣鼓着些什么。
我走上前，才发现他手中摆弄的，正是被季卿玄随手撇了的，我住过些日子的鸟壳子。
这副乌鸦壳子经这些无知凡人一顿海扁，已然瞧不出最初的样子，后经阎君大人这一番捣鼓，更是惨不忍睹。
阎君抬眼看我一眼，随手便将变了样的鸟壳子撇在我脚下，却是对着炎一大人道：“我研究半晌，这壳子是不能用了。为保十一能于这世间平安行走，我看你还是劳神重新做个罢。”
炎一大人“嗯”了一声，坐在阎君大人对面，随手捡了一个茶杯，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我瞟了一眼脚下的鸟壳子，不忍地挪开目光，再瞟一眼，又是忍不住挪开目光，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捡起来在旁边小花坛里好生安葬了。
阎君大人判官笔敲敲桌面，下巴遥遥点了点清儿姑娘闺房方向，问道：“里面那个，解决了？”
“解决了，容他断的干净些，便可回冥界了。”
阎君大人长吁一口气，往后一仰，笑道：“不过一只怨魂罢了，他回不回得了冥界我其实不甚在意。我在意的不过是怕这赌若是小十一打输了，我还真不知能不能拦得住你将她挫骨扬灰。”
我站在他二人身旁脊背发凉，郑重向阎君大人道：“若真得那样一天，大人您务必拦上一拦。”
他笑的意气风发：“端看小十一你的造化了。”
这桩事如今也算是告一段落，这些天我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也总算是安妥的落了地，看着炎一大人刀刻般的一张脸也觉得柔和了许多。我长叹口气，步履轻松地靠过去，随手给自己添了杯茶。
炎一大人抬了抬眼皮，什么话也没说。
阎君大人摆弄着他的判官笔，青色的官服宽袖随他的动作一摆一摆，瞧了瞧我向炎一大人道：“小十一这事也算完成的圆满，你打算何时让她回去？”
“回哪去？”他抬眼：“万千亡魂不过回收一个，还想回哪去？”
我一口茶水吞的艰难，放下茶杯苦着脸：“大人，您莫不是真要我收集万千条亡魂吧？”
炎一大人哼了一声：“你当我是与你开玩笑？这只魂魄收回后我自然会重新给你做个壳子，你继续留在人间工作吧。”
我不知做那样一只可避妖魔的凡胎壳子需炎一大人多少的功夫，可既然是他亲手做，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自然，那壳子的外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做了这些天的乌鸦，可谓是深深体会到了没有手脚带来的各种困苦，若是让我再选个壳子，我是万不想再重回鸟壳子了。
思及此我手中茶杯一抖，洒出茶水一两滴，哀求道：“大人您若是再做个壳子，还劳烦多费些功夫，咱这次不要乌鸦了，行不行呢？”
“好说好说。”阎君截住炎一大人还未吐出的话头，抢道：“不过是个壳子嘛，我也可以帮你做个，也定会做的让你满意，只要小十一你与我回冥界，让本君一亲……”
话还未说完，便是被炎一大人利落地一脚踹了出去，遥遥看不见身影。
炎一大人寒着一张脸，语气不如何和善道：“乌鸦如今是最合适你的宿主，你还想我把你做成什么？”
我思来想去：“有口能言语，有手能动作，有足能走步，需得是个人罢。”
炎一大人想了想，点点头：“你提的要求乃情理之中，值得考虑，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自袖中掏出一只完好的乌鸦壳子，与前些那只可谓是毫厘不差。他将这只鸟端端正正地摆在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语气颇有些惋惜：“可惜你说的有点晚，我之前做了个，以备你不时之需，不想第一次来瞧你便能用上了。”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奈何找不到一丝毫的惋惜之感，只有垂头丧气的将那只完整的鸟妥善收好了。
我连吞了好几杯茶水，那厢房却丝毫不见有何动静，心想刘煜虽口口声声说他与清儿已无话可说，可如今看来却尽是诓自己的话，想必是想说的话太多，眼瞧这日影愈发偏西，也不见他有想要出来的意思。
我斜眼偷偷瞄了一眼炎一大人，见他半张脸笼在金色的余晖中，半张脸隐于昏暗中，面容一贯地沉静，却多了几分柔和，我瞧他这幅闲适模样，心里便也不是那样焦急。
我双手拢于袖中，悠闲地欣赏黄昏时的景色，大人不急我便也不急，只要在今日收得刘煜亡魂便可，剩下的时间，便由刘煜自行支配吧。
我眯眼瞧着西边金乌一点点落下去，那金红在落霞上晕晕染染，渐远渐淡，煞是好看。我上次见这种景乃是两百年前，彼时似乎便很是喜欢于黄昏时坐在山头观赏那落日。时隔两百年，景还是眼前的景，于我而言，却不再是那么一回事了。两百年前我还是个普通凡人时，是以各种心情去观赏这日升日落，我早已忘记，只怕是那时也万万不会想到，我有朝一日会开始惧怕强烈的阳光，以至于再也不想见到它。
两百年前呐……
“在想什么？”炎一大人声音淡淡问了句。
我装模作样地品着一杯茶，装模作样地回忆着从前，脑中其实是模糊的一片，即便是努力搜刮也只能搜刮出在地狱生活的日日夜夜，曾经为人时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死掉，如今却是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装模作样了半晌，却发现自己早已丢失了为人时的自己，怕是性格也于从前不同。只得老老实实放下茶杯回道：“我在想，我以前是怎么死的，是否也如刘煜这般，其实有些放不下的执念，如今却不小心被我忘记了。”
这片园子一个人都没，实在是寂静，除了忽大忽小的风声外，便只有炎一大人绵长的呼吸声。
我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疑惑地转过身去，却直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深潭看不见底的眸子。
是炎一大人的双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