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们像两尊石像似地坐在饭桌前,或是晚上,当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关门而在门前相遇时,我就感觉到我们的哀伤像一张弓一样,它延伸到天穹的两端。
英----巴赫曼:《一切》
从火葬厂回来,李小萍才不哭了。我点着一支香烟,毫无趣味的嚼两口,干脆吐掉了。后来我靠住墙壁,盯着她拎着钥匙开门。她的左手箍着骨灰盒。说实话我有点愤怒,想想大抵她的眼睛哭肿了,手又神经质地打颤,心下就原谅了她。我们机械地跨过门槛,谁也没打灯,盲人的黑不期袭来。男人缩蜷进沙发,有些流质状透亮的液体汩汩自某个洞口喷涌,就象精液自生殖器麻冷着流逸。厨房里的女人铿锵切着卷心菜。于是男人厌烦地喊道,麦琪!把灯打开!
厨房压迫着传递出李小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我恍惚着想,她又哭上了,一直哭到昏厥状态,哭到歇斯底里地自残:早晨她就被菜刀切掉块肉皮,我猜她是成心的。我愣神的空当,眼角其实已经挂了咸湿液体。开始还憋着,怕李小萍听到,可是她的哭声已笼罩了空间,那么纯粹的哀伤象音乐流淌在心肺,我知道我的哭声会被她哀恸的、身不由己的麻木掩遮,于是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终于肆无忌殚的发生了。那么痛快,又那么不由自主,就像我当初决定娶李小萍作老婆时的心情差不多:没有思考的余地,缺乏生动活泼的热情。
那个火葬厂我很熟。十二岁时我趴在孤儿院的窗口瞻望过它。在呆滞灰郁的天空下,它仿若一具硕大坚挺的阳具,刺痛了整个单调的冬天。我跟阿三就这么眺望着巨型烟囱。烟囱冒出清烟,被田野里的积雪衬托成某个死者郁郁寡欢的眼睑,同样回视着我们。阿三说,瞧吧,死人的头冒了出来……然后死人的脚踝、脖颈、肱二头肌统统打某个神秘洞口飞升,我们只好面对着一个已经被烧掉的人以另一种冷漠的姿态,高傲地跨出阳界,凭借风力进入天堂,或者地狱。
我还记着,那个长着两颗四环素门牙的炼尸工人把麦琪推进了火炉时,李小萍拼命拽着白色床单,连哭都哭不出来。有那么片刻我确实试图抚摸她浑圆的肩膀,可是由于她的肩膀神经质地抖动,我的手变得不切实际,甚至多余,只好又试探着缩回来。等那个工人搡兑开她,她就疯子一样扑过去,像条哺乳期的母狗势不可挡。这相当棘手,那个脸皮粗糙的工人只好打量着我说,哥们,快些吧,很多死人等着排队呢!我掏出张钞票,甩了甩捅入他手套。李小萍感激地乜我一眼,好像我真的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局外人。
她或许真的忘记了一点:我是她的丈夫,麦琪的爸爸。她披了件军大衣,象个激进的红卫兵小将。因为大衣不随身,她的手没法细细抚摸我们的女儿,她抖抖双肩甩掉。她甚至试图将麦琪揽拢入怀,象当年麦琪吮吸她的乳房那样,可麦琪都八岁多了,很明显她力不从心,她只好放弃麦琪,吻麦琪的手窝、头发、耳窝、鼻孔、单眼皮……当男人强行推开她时,她目瞪口呆了,只是望着麦琪的身体被机械冷醒地推入炼炉。无疑那个男人面目铁青,已经对她相当厌倦。她就把手指塞入嘴中,仿若一个患痴呆症的孩子。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拉开炼炉阀门,试图干点什么。然而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抓到一团蓝色火焰,她拼命摔到地上,火惶惶地熄灭。
那是一只麦琪的鞋。一只朱红色的、丑陋的偏口皮鞋。她活着的日子,她骄傲地穿在左脚上。她时常忧心忡忡地问李小萍:
“妈,啥时候给我买双高跟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