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桃和方小红同时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想甩掉一个男人的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借钱。
这一招程小桃认为还真管用,不过只试一次就得打住，她和方小红的理想并不一样，她要在男人面前装成淑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做本地人的老婆。这个理论对方小红就更不适用，甩男人干嘛，那是有钱女人们用的。方小红认为写书的人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和程小桃一样，方小红也来自盐县，都是喝洞庭湖水长大的。这是到了工厂四个多月以后才知道的。不过也没什么，厂里大部份都是四川、湖南、江西人，要找老乡还是很容易，只是老乡观念这两年无论在哪儿都已经淡了。
要嫁一个云城男人，这是她的秘密。刚开始连方小红也不知道。有了心思的小桃主动去发现了云城的许多优点。夜深人静，她经常用这些优点跟自己的老家比较。比如这个城市四季可以穿裙子。当然在工厂里的小桃也没有多少机会，她们要一年到头穿工装。还有云城人爱清洁讲卫生，他们每晚都要洗澡，一见面就问洗了吗?就像老家问吃了吗一样。
最主要的是那个汤，总是让小桃无限渴望。有时是一种墨鱼味，有时是一种浓浓的猪肉香，这对一天到晚吃工厂饭菜的程小桃来说，就是折磨。食堂的饭菜充其量就是熟了，什么味道也没有。望着那一排排通亮的桔黄灯火，程小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吃一次那样的饭呢？
当时是在饭堂排队打饭，排到可以看见师傅一张宽脸的时候，才把手里一小团毛线和两根钢针放在工装口袋里，然后去另一个口袋掏饭票。这一掏吓了一跳，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一个工作牌什么也没有。低下头看前后左右还有地下，除了一滩不小心被泼洒出来的汤汁和不知谁吐的一口黄痰竟然什么也没看见。她急了，不仅可惜了八毛钱，关键是白白排了半天的队，马上就到了，如果空着手走出去,人家会骂她七线（神经病）。
乱轰轰说话的声撞到对面的铁板上有了巨大的回响，听起来就像远处的雷声。饭堂是用铁皮围起来,到了夏天就有点像蒸笼，伴着回音小桃脑袋嗡嗡在响。
终于轮到了，许多眼睛盯着小桃。她闪了一下身子，把前面端汤的女工让出去，一脸无奈，看着窗口里一团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什么？快点！师傅的脸上没有表情。之前师傅早看见程小桃浑身上下翻腾，几个师傅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个个脸宽得像一只大面盆。听说原来就是云城本地农民。土地变成工厂以后,他们也就进了厂里。在以女工为主的工厂里，他们的地位很高。虽然他们所过之处经常飘浮着一身油烟和葱花味，嘴角常年累月搭拉着,好像哪个欠了他们的钱。也有一些女孩为了省一点饭票就免费给他们睡，他们当然神气。为了表明自己云城的身份，他们只讲广东话。
翻了几遍还是没有，还要不要站在这里，程小桃一边犹豫不决一边对着窗口一堆白色挤出笑。正要开口说话，后面就有一只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下巴伸过来，掉漆的花盆档在小桃眼前。一个女工脑袋扛在程小桃右肩上。
干什么，急着吃了去死呀！程小桃也不看后面的人,对着眼前的饭盆张口骂着。
你到是打呀！发什么呆啊！你以为这是在自己家床上睡懒觉？真是神经！一张大嘴对着小桃一张一合。小桃见到了对方的烂牙，摆放那些牙的嘴里正不断涌出一股股酸腐口气，随着口气飘出来的是四川普通话。
要是平时程小桃准会再大骂两句，可现在不行。她的笑容先是有点扭结，随后就变成茫然最后僵死。今天她不想跟任何人打架，连续一个月，每晚加班到11点，半夜才睡，骨头都要散了。再说上一次和一个女工因为排队洗澡打起来，人家两姐妹一起上，自己头发被扯下一大把，到现在都还没长齐呢。
先用这个吧。这个是她的！一个梳着马尾巴的女孩子，对着窗口的白衣服白脸说，随后一张小白纸递进窗口，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印章。
要什么？师傅挥着饭勺对着程小桃显出一副不耐烦。
这个，还有那个。程小桃指着花花绿绿的菜。也许是一下子被很多人看，喉管里发出的声音有点怪。辣椒炒腐竹，酸豆角炒肉末。饭是随便打的。脑子空白。要是以往她不会要两样菜，两样菜就是她家新房子的一块砖。平时她都是一个菜就打发了，现在这是一张两块钱的饭票，另外有很多眼睛正盯着，她不好意思那么寒酸。
端着饭和汤走出来，到处都是人，看不到哪里还有空位。担心有人因为方才的事在看自己，就想着快点找个位子坐下。这时候她看见了给她饭票的女孩子。她坐在不远处，一张台已经围满了人。
如果不是人多，刚才就想问问她是哪个车间的。
正犹豫着，女孩子就看见了她。手高高地举起来，最后人又站起来，向她挥动着手里的一双筷子，最后硬是挪出一块地方给表情发木的程小桃。
菜是小桃平时喜欢吃的，现在摆在眼前却没有了胃口。
女孩子对着她笑，勺子伸过来，几次夹了程小桃盆子里的辣椒，随后又把自己的白辣椒炒腊肉推到程小桃面前。
我叫方小红！她指着胸前皱巴巴的一个绿色工牌。我知道你叫程小桃。方小红笑着。
快看那个猪头！方小红矮下身子,躲在小桃身后指着。方小红用手指的是饭堂师傅。小桃也被这种叫法弄笑了，说，是有点像有点像。程小桃想起自己被扯下的头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姐妹多好呵。这时候两个人的身体已经挨得很近了。
整整一天程小桃心里都是暖暖的。
第二天冲凉的时候又见到了。都拿着水桶，一个是红色一个是粉色。两个人都很兴奋，方小红把程小桃的红桶放在自己的前面，然后就把手搭在小桃肩上，说，要是晚上不加班，你想不想去看录相？方小红问。
好，我最喜欢看了。程小桃一边点头一边说话，生怕这个提议因为她反应太慢而被取消。
录相厅设在前进二路的最里面。一米长二米宽的广告画颜色恐怖，摆放在街道的右边，附近发廓的霓虹灯闪着，广告画上面的女人是一张血红大嘴，很是瘮人。各家小店放出的音乐互相搅拌拉扯。录相的名字是《情义无价》。程小桃抢着去买票，方小红没争。
两个人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带着，拐了几次弯，终于走进一个低矮的黑屋子里。
录相早已经开始。坑坑洼洼的地面，刚走了几步脚就崴了，人差点摔倒，好在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手拉着手了。起初只有很少的人，演到一半屋子差不多坐满了。都是一对一对的，头挨着头。有的两个人干脆就坐在一个位置上，女的躺在男的怀里或女的骑在男人身上。
小桃旁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十六七岁的打工妹。老头刚开始坐得笔直，打工妹显得扭捏。只低低讲了两句话，小桃就听了出老头是本地人。没了语言之后，老头就开始用两只粗大的手指解裤子前面的钮扣。黑暗中，打工妹从椅子上慢慢挪到了老头腿上……
程小桃以前也来过这种地方，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这样。她快快收回自已的余光,想不到老头这时却对她挤了一下眼睛。
为离远一点，程小桃先把脸和身子靠近方小红，没想到方小红的身体正在发着一种程小桃认为怪怪的烫。方小红没有看程小桃,呼出的热气却对着程小桃，熏得程小桃突然觉得自己衣服穿多了。
程小桃不喜欢这里。地上到处都是香蕉皮和一些怪怪的腥味。扶手上是一块块嚼过的口香糖，一不小心就会摸到。还有的人把一双臭脚抬到她们坐位的靠背上，脑袋被一双脚夹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低低说话和不正常的喘息声……
黑暗中有东西挤进手缝，是方小红塞过来的几粒咸话梅。随后又有一个软包装冰红茶和一小堆咸花生。不一会儿，程小桃肚子就不好受了。
去了一趟洗手间,没想到里面全是人。有的正对着镜子化妆,有的则是站在过道上与男人侃价。
是一个香港电影，被译成了普通话，演的是黑社会的事情。程小桃发现里面的人都特别喜欢说脏话，男女主角骑着摩托车，车上的人拿着一个铁棒子不停打人。小桃看得并不投入,脑子里一会是工厂的事，一会儿是身边老头色迷迷的小眼睛。
回去的路不好走，主要是脚不能摆放在同一个平面上。用了五分钟两个人才一瘸一拐走出胡同。一出来就有点迷路，记得是从另一条道上来的,回去的时候似乎走的又是相反的方向，显然被录相弄晕了。
那个女孩儿穿得夹克我以前也有一件，到了平坦的路上，程小桃说。她指的是电影。
她撒了谎，她不过是看见村里一个从广州打工回来的女孩子穿过。那时她才十五岁，也差不多就要退学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想这么说。
噢，是吗？那你还挺赶时髦呀！方小红一点也不怀疑，她笑着用自己的一只热手把程小桃胳膊抓紧了。
一辆载着五个人的摩托车对着她们打着口哨，呼啸而过。方小红竟然随着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手也在空中挥了几下。
小桃也坐过几次摩的。在小桃眼里是那些长得稍稍好看一些，脸涂了脂粉的人，才这样飞来飞去。小桃眼里的方小红挺能疯的，不过她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一天两个人都很高兴。停在冒着烟的油锅边上，每人买了五毛钱一个的茶叶蛋和小油饼。
还没进到厂门口，就发现了异常。几个穿制服的男人正与老板说话，老板是一副讨好的样子，与平时在闭露电视上看见的不太像。
死者与程小桃一个宿舍，是她们临县的女孩儿，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有人说她已经在老家结过婚也有了孩子。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突然间就死了。已经一天一夜，躺在床上没人知道。直到一个女孩子带着男朋友回来亲热，开了灯，才发现还有人，被吓个半死，那时人早没气了。
宿舍里的人进进出出好像没事儿一样，只有程小桃有点害怕。还没等表现出来，方小红就说，干脆过来跟我一起睡吧，反正我的被子也够大。其实不关被子什么事，因为这儿的天热得要命。
方小红的床很乱，一个蚊帐变成土灰色，软塌塌发着霉，和想像中的方小红不是一回事。床上面有《佛山文艺》和一本狗年运程，一对长筒丝袜和头绳纠缠在一起、一个粉饼和唇彩，枕头下面是一个画着男人女人一丝不挂搂在一起的小盒子。
程小桃有点后悔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方小红，再看看宿舍里其它人,没有人和方小红说话，当然相互间也不怎么说话,与程小桃宿舍一样。
你愣什么呢？还不洗洗睡觉。方小红拍着程小桃屁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