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夏末,学校举办运动会。那两天,江魏都在广播室忙碌,整理物品、统计稿件、梳理赛果等等。离开的时候,天已黑透,月色撒在校门两侧疏密有致的竹子上,漫射着银色的光辉,江魏不禁伸出手,轻抚着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就如同大自然在轻声诉说,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倾听,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喂嘿,娘娘腔!”一个男生挑衅的声音。
“怎么,一个人回家害怕呀?”另一个男生肆意谑笑道。
透过竹叶间隙,江魏看见三个人影,他扒开间隙凑近仔细望过去,竟然是龙青和两个陌生的男学生。他知道,接下来这两个败类就会找他要零花钱,进而动手搜身抢包,反抗的话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眼前龙青那单薄瘦弱的身躯、白净清秀的脸庞已然面临任人蹂躏的惨剧。
“给我站住!”江魏怒吼一声,打了鸡血似地把间隔的竹株拨拉得东倒西歪,哗啦啦一阵乱响,然后敏捷地跨越,带着一阵呼啸的旋风朝他们冲过去,那俩少年原本心虚,被这个阵势吓得乱了方寸,定睛一瞅来了一个对手,体形上他们占不了任何优势,于是扭头一溜烟地逃之夭夭。
月光下,龙青惊魂未定地感谢江魏“路见不平一声吼”,江魏问他如果他没及时出现怎么办,龙青想了想说应该会叫救命,江魏咬了咬下唇,一副忍其不争地表情说你叫一声试试,龙青四下里看看没什么行人,于是他尽力吼了一嗓子“哇—呜—”。
江魏拍了拍龙青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没听过如此温柔的狼嚎,音量小得估计只有他能听见。他得出一个结论——肺活量不足,关键时刻救命都喊不出动静——于是建议龙青说你还是撒腿快跑靠谱些。
为了庆祝“全身而退”,俩人决定一起吃个晚饭。来到附近的小饭馆坐定,店里的收音机开着,正在介绍一首颇受欢迎的歌曲《似是故人来》,婉转悠扬的曲调让人不禁跟着哼唱,虽然粤语歌词谁也没听懂。江魏点了一个红烧鱼块饭,龙青点了一碗青菜面条。江魏正准备开动,却见龙青闭上眼睛,双手交握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词,那副虔诚的样子让江魏觉得新奇又可爱。
“你念什么?”
“感谢主,赐我食,使我们活着。阿门!”
“为什么念这个?”
“外婆说长辈们在战争年代受到了教会的庇护。”龙青边说边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半青菜给江魏。
江魏若有所知地点点头,夹了一大块鱼肉想递给龙青。龙青连忙用手挡了回来,说他小时候被鱼刺卡住过喉咙,一直都不敢吃。江魏笑了笑,把鱼块的刺一根一根挑出来——所幸只有四五根大刺——再送到龙青碗里,说:吃吧,报仇雪恨。
从龙青记事起,每个月末的一个礼拜天外婆都要带他去望弥撒,忙碌的母亲如果有空也会一起去。江尾村有一座天主教堂,对龙青来说,这个与其他房子不管是外观还是内设都天差地别的建筑乃是一切神秘的所在。大人们念叨最多的“主”于他而言是各种具象表征的集合——一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被钉死在巨大的十字架上,满脸敬畏的男女老少对着他默默祷告,他们在自己的心口划着十字。
他深刻记得,有一个主日,傍晚教堂里的人们轻声吟唱赞美诗,那歌声由近及远、飘渺入云,他一边跟着哼哼,一边瞅着窗外,毕竟,在他那个年纪,窗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夕阳金红色的光辉铺天盖地。就是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一跃而起之后,从西边原野的地平线藏匿之前,它给万物滋长的能量,不偏不倚,无邪无私,这温暖的光芒让他突然充满欣喜,“我也许是受到了主的感召”,他想。
就在眼下,江魏无意的举动,就像一道暖光投射到龙青的心里。幼时他曾被鱼刺卡到,外婆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医生,把血淋淋的那东西拔出来,从此他与餐桌上的鱼就再无交集了。令他惊异的是,他的久已形成的无奈退避被江魏轻而易举地颠覆了,那曾经令他望而却步的宿敌如今因为一句“报仇雪恨”而变得渺小可笑,龙青咀嚼着鱼肉,带着战略上的极大藐视和战术上的最强重视,简直嚼出了烈烈罡风、滚滚杀气,然而鱼肉鲜嫩爽滑、美味无比,他甚至有点希望它可能残留一根未能剔除干净的小刺,这样他或许还会有擒贼擒王的成就感。
江魏看龙青竟然将一块鱼吃得那么认真投入,原本想要打趣的言语变成了关切地询问:“再来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