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律所业务繁忙,有人提议周末放松一下,包括江魏在内有六位律师响应号召,商量到一家新开张的酒吧去喝几杯。
领队的关律把他们带到一家名叫“STONEWALL”的酒吧,曲径通幽处有几株老榕树,枝繁叶茂、冠幅广展,从上垂挂下来的锈褐色气生根将入口几乎完全遮挡,如果不是有“知情人士”指引,很难找到这个地方。
进门是一方石砌隔离墙,墙体上下边缘设置了隐藏光源,使得整个墙面呈现出明暗变幻的七彩霓虹光影效果,煞是迷幻。从石墙的左右两边绕行进入,经过一个十多米的幽暗廊道,廊道两边是整面的浮雕装饰墙壁,尽端顶上各有一个小射灯,下方大约离地面一米五高处各悬挂着一块紫红色铜制挂牌,射灯的紫色光线正好可以让人眼看清挂牌上凸起的文字,左边那块上是“Heracles&Hylas”(赫拉克勒斯与许拉斯),右边是“Apollo&Hyacinthus”(阿波罗与雅辛托斯)。廊道尽头是两扇对开的隔音门,左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右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作门童打扮,他们轻声问候并询问是否需要包间,关律与之耳语几句,男门童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带着六人穿过隔音门,此处地面上有三组绿色LED箭头指示灯,分别指向左右的廊道以及正前方中间一道黑色的隔音帘,门童冲着那道隔音帘一抬手说“后面是大厅”,然后引领这一行人右转上了二楼。
江魏等人在包间坐定。房间的墙壁与扶梯墙壁一样,都错落有致地挂着木框装饰画,画框是统一的黑胡桃木质地,造型简约质朴,闲聊期间,江魏起身察看了墙壁正中间尺幅最大的一张,画上是宙斯与加尼米德——宙斯变成黑色巨鹰正要劫走加尼米德。
通过窗户可以俯视一楼环形大厅,七八百平米的大厅里摆放了几十套围坐、列坐和对坐的系列桌椅沙发,疏落地坐着些人,他们低声交谈,偶尔有些笑声刺破静谧的氛围。大厅里端设有一个约摸四十平米的矩形舞台,一支孤独的麦克风架在那儿。
律师的话题离不开案子。
金律是律所最年轻的律师,二十五岁,特别喜欢在办公室跟人讨论那些奇葩案件。他灌了一口啤酒,打开了话匣子:“我两月前休假去了浙江旅游,那天跟着旅行团上山玩儿,猜我看见什么?”
“UFO”,权律一副看见啥都是家常便饭的样子打趣道。
“美人鱼”,郑律接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金律向两位不着调的前辈拱了拱手,继续说他的,“是罂粟,原植物罂粟,开着一片殷红似血的花,漂亮得太抢眼了。”
“你给人铲了?”关律掏出烟来发了一圈,只有江魏摇了摇头以示不抽。
“怎么看都超过五百株,如果量少我就去建议人自己铲了,这一看就肯定不是农民老大爷拿茎叶炒菜吃、用果实治牙疼那回事。”金律言之凿凿。
“断人财路,小心被人报复”,郭律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
金律压低声音说:“用公共电话报的警……前几天看到案件通报,种了三千多株,五年有期。”
关律新开了一瓶啤酒,给郭律的空杯倒满,问道:“那个告医院故意杀人未遂的案子什么情况?”
郭律夹了块冰“咚”一声丢进酒里,摇了摇头说:“貌似没辄,法院不给立案”。
郑律端起酒,大家碰了一下杯,问道:“咋说?”
“证据材料不齐案情不明”,郭律把手一摊。
“关系不给力啊!”权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冲江魏说:“要不去问问你家老爹魏大律,他肯定认识人”。
“老人家退了,不爱参和这么复杂的事”,江魏扭头答道,他为了躲避这帮烟民,站到墙角边去察看灯箱上的那幅装饰画《那喀索斯的变形》。
“很复杂吗?”金律一脸迷惑。
“原告陈述,五年前其父因摔倒住院十八天,医院私自实施开颅手术,手术伤及主管唾液的脑细胞功能区,还导致了脊髓感染发炎,从而造成出院不久严重驼背。原告坚称其父无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只是轻摔了一下使得一个手指受创发炎,现状告医院利用胰岛素和肝素钠进行谋杀,并称幕后指使者是为了使这个家庭因病致贫、负债累累,迫使其向医疗救助体制求助、申请低保并由此实施控制胁迫。”郭律呷了口啤酒,润了润喉咙。
“为啥针对他?”金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他断人财路”,坐在金律右边的权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嗯。原告之前自家房屋被征收(拆迁)的补偿问题未得到妥善解决,举报了一桩一地多卖案和一桩千万行贿案,据说牵涉了不少有关单位。”郭律扫视了一圈,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敲击着玻璃杯壁,清脆的响声在一群人沉默的氛围中突兀得闹心。
权律从果盘里挑出一颗葡萄,把皮儿剥下来,满手水哒哒地把果肉塞进嘴里,然后把五官挤到一起瘪嘴道:“酸死了,还不如下午那谁的橘子好吃”。
“这玩意剥皮吃不累啊?”江魏不理解地看着他。
“管得宽,多操心操心你那个农民工兄弟吧。”权律猛灌一口酒,冲淡了那个酸劲。
“你下午吃的橘子就是人家送来的,人都回家乡去了”,江魏有点惋惜地说。
“啥事送橘子?”郑律问道。
权律接过话道:“几天前的傍晚,下班后,就我和江律还在办公室,有个农民工兄弟在玻璃门外面张望,头上打着绷带,江律把人请进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那位兄弟说他在工地打零工,高空坠物砸到脑袋,人家给了800块就甩手不管,他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我当时约了人吃饭,就只听到这儿。”
江魏放下酒杯,继续说:“他之前在医院缝针,有人建议他报警,人家在电话里面就直接回复这种情况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范围,建议他找律所咨询一下是否可以申请劳动仲裁。我就据实相告,这种无法证明劳动关系的情况,仲裁委不会受理,作为工伤案件走起程序来非常复杂。他一再肯请帮忙,我就让他提供工程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想尝试帮助调解,沟通半天发现他是想向我借点钱,因为身上只剩十块钱,怕不够坐车去找相熟的工友筹措医药费。后来我掏了一百块钱给他,塞他一张名片让他有困难再联系。结果今天下午他就过来把钱还回来,还送了一大兜橘子表示谢意,说那个事情不折腾了,算他自己倒霉。”
大家听完闷头喝酒,一片沉默。
江魏端起酒杯在桌上轻磕了几声说道:“听没听说,那个非法采矿案的被告代理律师集体退庭。”
“简直放肆!不过我钦佩!”
“嗯,听说七名律师一齐退庭。”
“说‘不想配合法院走过场’,真是豁出去了。”
“舆论压力得多大?”
“有人评论‘这些给黑社会辩护的,还有脸大闹法庭?查查他们是不是同伙。’”
“导火线是该案牵扯的一起非法买卖枪支罪,律师认为违反‘一事不再罚’的基本原则。”
……
热烈的讨论从案件本身延伸至律师存在的意义,两箱啤酒化作了四处喷溅的唾沫星子以及胸膛里涌动的一腔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