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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锋芒初试

鬼谷六年如一日,天下一日瞬息万变。

助推这风云叠起的,正是鲁仲连举荐给秦王的尉缭。

尉缭入秦,被秦王拜为国尉,执掌大秦举国兵权。

六年前枫下送别,忌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白衣秀士已成玉面将军。

忌跟在父亲的身后,重重关卡层层帘,终于站到秦王问政之处。

诸位尚书来回奔走,长史奋笔疾书,一方宏图之前,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忌行礼,秦王和缭一同转身看他。

缭白衣雪袍,面色温和,一双眼里像是蕴了日月星辰。

秦王玄衣乌裳,眉目如刀,不怒而威的王者气度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忌?寡人都快认不出来了!”

当年乳臭未干的孩子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模样,秦王开心得一巴掌拍上了表弟的肩膀。

忌微微颔首,他在鬼谷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了唯独没学会纵横家的言谈之术。

缭问他师父近况,他只有四个字可以回答:“一切安好。”

昌平君领他觐见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向秦王求差。

秦王也不傻,给尉缭使了眼色。

缭会意,问:“你刚出谷,可知天下形势?”

“天下七国:一强,二劲,三弱,一糊涂。”

缭与秦王相视而笑,又看向他:“且细细说来。”

“秦为一强;赵、楚,二劲;魏、燕、韩,三弱。齐,糊涂。”

这细细说来相当于没说,好在缭听得懂,不过长久以来这天下都是这般,有此论断也不足为奇,于是再问:“我军攻赵,取狼孟和邺城,却在番吾被李牧大败。赵国防线迟迟不得攻破,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欲灭狼群,先斩头狼。”

“谁是头狼?”

“李牧。”

“杀李牧?”

“灭国先亡将,杀人先诛心。”

“师父教的?”

“师父曾说‘三军夺帅,其阵自败’。”

“数十万大军尚不能破他防线,更不能进得军中,如何杀?”

“刺杀。”

秦王与尉缭再次对视,未曾想到,这孩子出手便如此阴狠。

尉缭献策,贿赂六国权臣破其合纵,这是“文以收买”。

今日忌说“灭国先亡将,杀人先诛心”,便是“武以刺杀”。

这两句话都不怎么能见光,但是这个法子确实省时省事还省力。

“刺杀一事,李斯也跟寡人说过,但是,他是个文臣,这种事做不来。你先到军中呆一段时日,秦法:无功不赏。寡人不能坏了规矩也要先看看你的本事。目下有战事的地方有两个,王翦陈兵赵境,内史驻军南阳,你想去哪里?”

“内史帐下。”

秦王笑:“世家弟子,都慕名想去王翦军中,你倒奇怪。为什么?”

“秦赵大战方过,定然要休战一段时日。而内史领兵,王上有灭韩之意。”

秦王抚掌而笑:“好小子!刚刚缭还说,等韩国收拾妥当,南北夹击吃下赵国大有胜算。”

缭闻言,低头羞涩一笑如同三月春风。他就是这样,不禁夸。

他跟秦王呕过气,打过架,还一度赌气出走,当然都被秦王追回来了。

磨合了七年,摸明白了彼此的脾气,也有了无双的默契。

唯有一样,他还是受不了别人夸他,一夸就脸红。

所以,不寻常的人总有些不寻常的毛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忌的毛病大约就是,话少。

昌平君带他去拜见姑祖母。华阳太后卧病在床,秦王夫人们轮流侍奉。

今日正好琰姬当值,亲手给太后端汤喂药。

华阳懒懒地躺在床上,仔细打量着琰。

五年前魏国跟楚国打了一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秦王派兵帮着魏国好好揍了一顿楚国。

华阳太后着急得一夜间白发丛生皱纹满头。她屈尊纡贵从南宫跑到北宫找孙儿论理,结果发现这个孙儿的翅膀已经硬成铁,就差上天了。

华阳一怒之下搬出秦王当年为亲政而立下的婚约,不等楚国公主长大,就把婚事给办了。

秦楚联姻,战端平息。

唯一可怜的是楚国小公主,十三岁就成了秦国王后。

大婚夜她哭着喊着父王母后,踢被子说梦话磨牙齿,半夜一翻身就滚到床底下去了。

秦王并没有心情哄孩子,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他就算再禽兽也下不了手。

那夜秉烛夜书到天明,此后再未到过中宫,以至于宫中尽知,苕华之主才是无冕之后。

琰姬七年生了三个孩子,而王后入宫五年,半个都没有。

华阳本来也不喜欢她,没见着时想把她弄死,待见到了恨不能把心肝全掏出来护着她。

华阳也就不怪孙儿了,她一女人见了尚且如此,更何况血气方刚的男人。

不觉她有多好看,只是那微微一笑仿佛能把世间所有的新仇旧恨全都泯尽了。

汤药进完,琰给太后拭了唇角,华阳笑了笑:“来,把那头小犟驴抱过来我看看。”

琰姬招手,侍女把半岁的将闾公子抱到太后面前。

华阳逗了重孙一回,抬头看琰姬,她温柔地望着儿子,眼神都要化成水了。

“可惜啊,我没有生过孩子,永远也不知道做母亲是个什么滋味。”

琰少不得安慰她:“太后您有孩子,先王是您的儿子,王上是您的孙儿。”

华阳苦笑一回:“幸而吕不韦让我收养了子楚。否则我现在也不知道老死在哪座冷宫了。”

“母子缘分是天定的。上天要先王做您的孩子,就是您和先王的福分。”

这话听起来舒坦,华阳又笑了一回:“你既说我有福分,那我也给你指一桩福分。”

“谢太后。”

“你虽然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可是女人,色衰爱弛。政儿可不安分,昨日又纳了个什么胡姬。你看这后宫天天来新人,有朝一日你失宠了,你和孩子都要埋没了。”

“花草树木都有凋零之日,何况是我,无论宠与不宠,平常心罢。”

“难为你心胸阔达,你平常心倒没什么?孩子呢?你就不为他们打算一下?”

“我又做不了主,打算什么,王上怎么安排就是怎样。”

“你的孩子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幼子,跟子楚一样。子楚他母亲无宠,所以他就被送到赵国做人质,吃了多少苦。这样的安排,你也平常心?”

琰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母亲哪能让孩子受苦。还请太后明示。”

“王后无子。若你把将闾过继给王后,王后之子就是嫡子。嫡子即位,你也是母太后,一世荣华,如何?”

琰姬再度沉默,许久之后才不卑不亢地谢过太后:“王后年轻力壮,生儿育女不过早晚的事。将闾还小,离不开母亲,也没有这福分。”

华阳被驳了面子,自是很不开心,都快入土了也不想跟她置气。

“你既如此想,我也不难为你。只是我时日不多,总要为玉儿打算。待到那时,你们可别欺负她。”

“不敢。”

珠帘声动,王后踩着轻快的步子撞了进来。

“姑祖母!你看谁来了!”

琰姬起身给王后行礼,王后却蹦蹦跳跳跑过来扶了她起来:“琰姐姐不用客气。”

王后嫁过来这么些年,依然少女一样半点都不稳重,有姑祖母护着,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在乎宠与不宠,更不喜欢秦宫衣裳,整日楚国衣冠吴越锦绣满宫晃荡,难得自在潇洒。

华阳太后心情大好:“忌儿回来了?”

“见过姑祖母!”

“过来,让姑祖母好好看看。”

忌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跟父亲都甚少有话说,姑姑伯伯婶婶叔叔更是噩梦。

王后就伸手把这个愣头青拖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用干枯的手抚着忌的脸颊,一双干涩的眼睛里全都是羡慕:“这么年轻啊,好呀。”

忌无话可答,昌平君替儿子圆场。

“年轻是好,可是年轻人不懂事,哪像姑母,洞察世情,通达事理。”

华阳笑着啐了昌平君一口:“这么着急护儿子?我又不会把他吃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琰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便抱着将闾告辞。

目送琰姬和侍女离开,华阳把三个小辈都唤到榻前,她已时日无多,有些话必须要说了。

“启,你要撑着这个家,吕不韦和嫪毐都是太猖狂招的祸。政儿心高,你顺着一点,他也就不会把你怎样。”

这一番叮嘱差不多是废话,这个侄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混得如鱼得水根本不用她提醒,她最该担心的倒是长头发却不长头脑的侄孙女。

这个玉公主,说好听的,是天真无邪,说难听的,是白痴傻蛋。

“启,答应姑母,保住玉儿的王后之位。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要是出了事,你也离倒霉不远了。”

昌平君赞同应当谨小慎微的论断,可是这一损俱损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庞大的楚系贵族在秦国朝廷身居中枢,这是他们帮助秦王诛除嫪毐和吕不韦的奖赏。

秦王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一群人应当乖乖做垫脚石,而不是拦路虎。

倘若楚系贵族在前朝和后宫结盟,无异于告诉秦王:我们结了网,你已身在网中,还不赶紧斩草除根?

当年嫪毐叛乱,秦王就开过杀戒,九卿就杀了三个。胆敢再触逆鳞,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侄儿谨记姑母教诲。可侄儿是外臣,内宫之事,无能为力。”

“所以,玉儿必须赶紧有个孩子,一旦有了孩子,立了国储,你就能说话了。”

昌平君还在斟酌着字句回答,王后早已握着太后的手哭了出来。

“姑祖母,是玉儿不争气,玉儿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

华阳嗔笑着抚着孩子的脸,她很喜欢这个侄孙女,干净透明的姑娘像是初秋的露珠儿,多愿她永远也看不穿人心险恶也学不会人情世故。

“也不知道政儿怎么想的,什么胡姬蜀女都往后宫塞。他孩子都快二十个了,你身为王后,一个都没有,像什么话?”

“姑祖母……他不喜欢便不喜欢罢。若要我低声下气摇尾乞怜,办不到!”

“你不受宠不要紧,可你是楚国公主。当年白起攻破郢都之后,我嫁来秦国,这么多年,两国之间还算太平。我老了,我说不动他了。我执意让你也嫁过来,为的是什么?”

“秦楚无战。”

“是啊,秦楚无战。当年我收养异人的时候,特意让他改了名叫子楚,就是想告诉他,他是秦人和楚人的孩子。”

昌平君湿了眼眶,姑母的胸襟胜于他。他只求自保,而姑母心里还有故国。

华阳十五岁嫁入秦宫,一个女孩在异乡他国站稳脚跟还福荫了家族,不简单也不容易。

“‘秦楚无战’,侄儿也记下了。”

华阳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看着玉儿,用不容商量也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命令。

“你生不出儿子,但必须有个依靠。明日我就让郑姬把扶苏过继给你,这个儿子,你必须认下。”

华阳本来想要将闾,一来将闾还小,过继之后好歹会有母子情分,二则,琰姬盛宠多年,说话有分量,她若与王后亲近,最好不过。

琰不领情,退而求其次,就是扶苏了。扶苏聪明,孝顺,而且是长子,只有一点,他的母亲,在秦王面前若有若无。不过这样也正好,郑姬说话没分量,就算说”不“也没人听。

嘱咐好侄孙女,华阳少不得也叮嘱侄孙儿一回。

“秦国,以功论爵。你父亲封爵,那是有功,你要保住爵位,也要自己去挣。否则,就算你高官厚禄,也没人服你。”

“是。”

太后服了药昏昏欲睡,昌平君便领着儿子告了辞。

华阳宫外,琰抱着将闾在风里相候。

忌甚至不清楚这位秦王夫人他应该如何称呼,表嫂?

琰请他宫中一叙,他一副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请我的样子冷眼看着。

昌平君不得不再次替儿子打圆场:“忌儿才回来,即刻便要赶赴军中……”

琰会意:“我只是想问问他,清河还好吗?”

她已经十岁了吧?多高了?多重了?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穿什么样的衣裳?乖不乖?长得好看吗……

“十岁。五尺。二钧。苌楚。书剑。白麻。不乖。好看。”

……

清河喜欢学书玩剑,是因为两个哥哥一个遍读天下书,一个练尽天下武。

两个人出谷后,姑娘什么都不喜欢了。

她一个人没心没肺地自己玩了半个月,直到第十五天的黄昏他们还没回来,她才知道两位哥哥再也不会回来,半夜里沿着出谷的路边跑边哭,爷爷找了一夜在回梦窟里寻着她,把她背了回来,孩子的泪水把爷爷的衣衫全都浸透了。

自那夜之后,孩子就不听话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蠢……”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唯爷爷之顽固兮,崩天门之云柱……”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爷爷,孔子说三人行才有师呢!”

……

孙女的书越背越乱,剑也越学越没长劲,棋路都学成了死路。

鲁仲连也成日懒懒地,当年带两个孩子入谷,倒不是缺徒弟也无心栽培后生,他只是怕,怕心空掉,怕脑子锈掉,怕整个人都废掉。

如今没人跟他较劲,偌大的鬼谷就像瞬间都空了。

清溪漫漫,绿草繁花春色无限。

老人采了一束野花给孙女编了个花环。

清河心不在焉地冲爷爷浅浅一笑,就像溪上的涟漪漾一圈忽然就没了。

爷爷看着孙女心下打鼓:人世虽苦,可人世有乐,她若终生不入世,岂非白来世上一遭?

“小妹啊,你最想去哪里?”

“先去找良哥哥!”

“为什么呀?”

“因为良哥哥长得好看。”

“咦,才多大都学会以貌取人了!”

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以貌取人。

当张良站到韩王面前的时候,韩王安一点都不安:这个清秀的少年人真能扭转乾坤?

黑云压城,新郑笼罩在阴云之中。韩国朝堂,大殿,百官议事。

“秦军集结南阳,欲图新郑,诸位,可有良策?”

韩安的话说得暮气沉沉,他已经绝望了。

十几年前,他父王把郑国送到秦国,意图用修渠耗费秦国国力,没成想秦国把渠修成了,关中再无灾害,国力大增,那条渠还被命名为郑国渠,郑国也就死心塌地跟着秦人混了。

三年前,他把韩非王叔送入秦国,意图劝说秦王攻打赵国和楚国,并离间秦国君臣,没成想秦国杀了韩非,却得了韩非著述,秦王如获至宝。

所以,此时此刻,韩王已经不敢再搬石头砸秦国人了,因为直觉告诉他,会把自己砸死。

大部分朝臣也这般想法,韩非殁时,韩王就已称臣,秦国此时来攻不过补个形式而已。

抗争毫无意义。

有人劝韩王退入颍川拒守,有人劝他臣服天命……

“臣请我王,做绝地一搏。”

发声者,正是老相国公子,张良。颜如玉,形如松,声如琳琅。

他刚从云梦归来,就听闻秦国大军压境,于是立即和弟弟赶往新郑,因大父和父亲五世相韩,韩王召见了这个世家公子。

“如何搏法?”

“我大韩全境,尚有百万臣民。秦军主力尚在赵国战场,南阳驻军不过七万,值此国难之际,全民成军,放手一搏。只要我王意决,上下同心,定能击溃秦军。”

“全民成军,谈何容易?”

“秦国能,为何我韩国不能?!”

“秦国富,有爵可赏,有钱可赐,可我韩国如今……”

“王上,只要能过得这一劫,纵然韩国府库见底又如何?到时城破国灭,府库盈余尽入秦国囊中,何苦白白养敌?!”

“拼尽全力也只能度过这一时,若他大军再来,还不是一样要束手就擒?”

“倘若韩国撑得住这一时,发书请五国合纵,尚有一线生机!”

“五国会来救韩?”

“我韩国,北接赵魏,南邻荆楚,东望齐鲁。韩国一失,五国再无屏障!他们岂能不救?”

“差矣!赵国自顾不暇,燕国不与我临近,齐与秦结盟三十余年,楚国与秦国更是姻亲,魏国刚向秦国献城示好,谁会来救我?”

“非也,非也!赵国或许不能南顾;但秦魏有仇,尚可一争;齐国,纵然君臣昏聩怎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秦楚世代联姻可也是世代结仇,白起曾攻下楚国旧都毁过楚国宗庙啊!如此深仇,楚国岂能忘记?!”

韩王忽然看到一点希望,但是懦弱的性格让他无法毅然下定决心。

“容寡人三思。”

“韩国存亡,在此一举,良请缨执笔五国国书,请王上恩准。”

朝中骨气尚存的武将被张良感染,奏道:“请我王下令,命封地氏族带兵勤王,若三地聚兵,尚能有十万之众,还可一战。”

“臣愿捐出家资,誓与韩国共存亡。”

被朝臣鼓动着,韩王终于下令:整军,备战,发国书。

韩国举国调兵的消息传入了咸阳宫。

秦王阅过军报,笑了:“这韩王安,终于有点骨气了。看来寡人不能轻敌了。”

缭抱了几卷竹简与他对面而坐,也笑道:“困兽犹斗,情理之中。”

“取韩国,虽然不是硬仗,但是寡人还是担心有人横插一脚。”

缭展开一卷竹简,提笔落字。

“王上且宽心,国书即刻就好,今夜就可发出。”

秦王笑:“韩国冲要之地,五国不会不知,我想知道,你如何把合纵扼杀在萌芽以前。”

“你猜。”

秦王一卷书砸到他身边:“不许卖关子。”

缭笑了一回才正色道:“赵国不用担心,他若敢南下救韩,王翦将军正好趁机先取邯郸,赵国王室宗族尽入我囊中,李牧还有何理由抗秦?所以,赵国动与不动,于我都有利无害。”

“齐国。丞相后胜,君王后的弟弟,贪得无厌。王上贿赂六国权臣的钱,多半在他,有他哄着齐王没有问题。再者,只要说动齐国陈兵西界,那魏国肯定会提防齐国,无暇西顾。”

“燕国,地处北境,与韩国中间还隔着赵国和魏国。远水难救近火,就算他有心救韩,假道伐虢的故事重提,赵魏二国谁敢放他大军过境?”

“只有楚国,是个难题。”

“如何难?”

“楚国与韩国相邻,韩国一灭,秦国兵锋以韩地为营,可直指楚国腹地。颍川对楚国太重要了。”

秦王沉思片刻:“所以为今之计,要务是稳住楚国。”

“对!稳住楚国!必须告诉楚国,秦国意在报赵国之仇,楚王可高枕无忧。”

“那你打算如何与楚国交涉?”

缭狡黠一笑,咳了两声:“这,要看王上的本事了。”

“寡人?”秦王皱了皱眉头,看着缭毫不正经的坏笑,了悟:“寡人的本事,大着呢!”

秦宫,良辰美夜。

王后从华阳宫回来,哼着楚歌大步流星回寝宫,一身环佩叮铃作响。

人还没进屋,大红氅先扔了进去。

待到走进内寝才发现秦王着中衣斜躺在她床上,手中一卷竹简正看得津津有味。

侍女原本屏气凝神地侍立着,待王后归来,全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王后的眼神像是打量怪物,确认没有看错之后才踱步到床边,叽里咕噜问了一堆话。

秦王用非常无奈和不屑的眼神扫了她一回,然后目光重又落回书简。

王后这才意识到说楚语他根本听不懂,于是换了秦言再问:“你怎么来了?”

“寡人不能来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王目不离书,竭力止住把这傻姑娘骂一顿的冲动,没好气地回答:“自然是来睡觉。”

“你睡觉去睡你的床啊,这是我的床,你占着我的地方了!”

秦王终于抬了眼睛:“这是寡人的宫殿,如何就成了你的床了?”

“这宫殿是你的,可这床是太后给我的。这里一半的东西都是我嫁妆,你不能动!”

“既然如此,寡人这就走。”

秦王扔了书简,既然王后这么不解风情,他也不必留在这碍眼,翻身,下床,去取外衣。

王后正好站在衣架旁,抢先扯了衣裳夺在手里。

秦王心下暗笑,面上却佯装结霜:“寡人这样出去,甚为不雅。给我。”

王后抱着衣裳沉默,秦王伸出手,说:“听话,还给我。”

她一点都不想听话,转身就把那衣裳放到炭火上烧,火苗儿与主人一样调皮,蹭蹭蹭地烧得十分欢畅。

秦王冷眼看着王衣化成灰,问:“外面在下雪,你想冻死寡人么?”

王后眉间陡然起了一团乌云,霎时就要在眼里落成雨。她倏然转过身去,喝令宫中尚仪。

尚仪站在外面不敢应承,她是随王后从楚国嫁过来的女官,名唤采薇,王后唤她薇娘。

薇娘本暗自为小公主欣喜,不成想两句话就吵了架,可不能就这么把秦王给撵走了。

“启禀王后,咱们宫里没有王上能穿的衣裳,以前也备着,但是都……”

薇娘不好说下去,因为全被王后烧完了。

秦王不来,王后也不往人冷脸上贴,都当对方是个死人,都死人了还留着衣裳干嘛?

恁多衣裳都没地方放自己的衣冠裙钗了,一个开心就全烧了看火花玩。

“那就去尚衣令那里取一身来!”

“尚衣令明日一早自会送朝服来,雪夜凉,还是早些歇着吧。”

“混账!你们早早地送了衣裳来,人家好好早早去别地歇着!这雪再凉能冻掉一双腿不成!误了人家歇息,你一双腿也陪不上呢!”

薇娘斜着眼睛瞧了瞧秦王深不可测的脸色,又想了一回华阳太后说的无宠则危的话,干脆心一横把公主给卖了。

她不应承也不反驳,径直敛了衣裾大着胆子步进房来。

“我让你去给他取衣裳呢!连你也不听话了么?!”

“我听话,但我不听气话,只听你的心里话。”

薇娘递了丝帕给她,放柔了声音:“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哪里有想哭!凭你也要猜我的心思?!你还不快去……”

秦王站在玉儿背后,看不见公主的脸色,只能听到一只犟嘴的鸭子在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好在他能看见薇娘,她怜爱地看着玉儿,泪水滚滚而下。

女人的眼泪是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的武器,因为是往心里扎的!

秦王三步并做两步扶过王后的肩,她侧头掩面不让他看,可满脸泪花却怎么遮都遮不住。

她觉得伪装被揭穿有一万分难为情,他却觉得这一份倔强太让人心疼。

本就是夫妻,合理合情合法地紧紧抱她在怀里,附唇到耳边,问:“嫁过来,多少年了?”

泪水决堤再收不住,哽咽抽泣以至嚎啕大哭。

五年,十三岁到十八岁,整整五年。

他就因为跟华阳祖母置气,大婚来躺了一夜就没了踪影。

反正后宫不缺女人,但凡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这个女人放着就放着,更何况那时候她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

如今出落得这般娇俏,他才忽然觉得,待她太薄。

他噙住她耳垂,柔声呵送温热的气息:“寡人补偿你。”

秦王终于与王后双宿双栖,华阳太后含笑而去。

秦王不惜重金给岳父母备了贺礼,让宗正送到楚国。

华阳太后停殡,奔丧的楚国宗族亲眼见得秦王把悲痛欲绝的王后拥在怀里,柔情蜜意。

接到韩国的求救国书时,女儿和女婿的贺礼也正好送到楚国王庭。

尉缭发的秦国国书,阐明攻韩只是为了教训赵国。王后的家书里,细述了丈夫百般关爱,秦王也问了父王及母后安好。

楚王把韩国国书交与朝议,项氏一族主战,李氏一族主和。

主战派不外乎阐述韩国的重要性,失了韩国相当于把胸口亮给秦国。

主和派认为跟秦国干仗没有好处,四十六年前白起破楚,楚都东迁于陈,十年前五国合纵失败,楚都再次东迁寿春,这次再惹怒秦国,再往东就只有跳海了。

楚王熊悍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救了。

五年前,秦国帮魏国打楚国,华阳太后出面让他把玉公主嫁给了秦王,秦国退了兵。

这五年秦国与楚国相安无事,他何苦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关系。打了女婿,女儿会伤心。弄不好还被秦国反揍,既然秦王愿意和好,他就乖乖做个岳丈,不要招惹疯狗,不,疯狼。

韩都新郑,良天天数着日子。

国书发出一个月,半个救兵都没来,而秦军已经打到了新郑城下。

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自视甚高,却忘了对手也不是矮子。

韩安又慌了。韩宫之中,更是人心惶惶。

良坚持纵然五国不来,也要举国一战,国未亡,心不可先亡。

“若秦军攻下新郑,民还可作亡国之奴,君将无立足之地!所以王上,必须一搏。”

懦弱的韩王安仍旧没有十足的信心再有所作为,直到女儿和幼子过来请礼问安。

十五岁的棠棣公主,十岁的长公子成与七岁的公子允。

两位公子年岁尚幼,只顾陪着父王哀伤,反倒是公主横眉一扬。

“父王,要战便战,怕秦人做甚?若横竖一死,女儿愿提剑殉国,死在战场。”

侍立一旁的良不禁抬眼去看这位公主,粉衣红袖,如花艳烈。

韩安抚了抚女儿的头,悲感交集,韩国一旦倾覆,孩子都会沦为臣妾被人奴役。他这才抖擞精神,上城督战。

秦军主将内史腾着实瞧不起对手,一场场打下来,韩军都是疲于保命,军功来得太容易。

忌当时选择内史腾帐下,也不外乎料到韩国战场走一遭,升迁得快,没想到升得这么快。

这位丞相家的长公子让军士们刮目相看。

平日木讷不言似结着万年寒冰,一入战场如杀神附体,手起剑落,刃下人头如麻。

当年师父苦口婆心劝他存一点怀柔之心,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或许是在鬼谷的时候,迫于老人家的压力,他把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全给了师弟和清河,所以一到军营就兴奋得像是找回了自己。

军中都按规则办事,跟规矩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舒服得多。

秦军以人头计功,很快,忌就被擢升到了主将腾跟前。

新郑的布防倒是有点样子,攻城势在必行,有硬仗要打了,秦军将士多少有点兴奋。

王书来,给他们泼了一盆凉水。

秦王谕意有二:一新郑必须拿下;二,伤亡必须小,不仅秦国要小,韩国也要小。

“这一仗,不按人头计功了?”

“王上的意思是,咱们就算杀进新郑,也不一定能算功?”

“打下不就行了吗?怎地,王上还想要一座完好的城呢?”

忌安静地听着帐中各将的牢骚,这些人并没有懂秦王和缭的意思,韩国势必要灭,若灭得太过惨烈,其他五国必定震恐,为长久计,对韩国必须安抚。

作为主将,腾自然也懂。他自小也是秦王侍读,伴驾十几年,嫪毐之乱后被秦王任命为咸阳内史,管民生政务。秦王派他来此,要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而非千疮百孔的狼藉。

“谁愿入城劝降?”

忌出列。

他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策士,一贯靠耍嘴皮为生的鬼谷收了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门人很失策,让他打嘴仗拿下韩国根本不可能。

忌带着副使黎丘持节入韩廷。

秦使进了大殿一言不发,把韩王和朝臣弄得面面相觑。

良看着师兄,出谷后第一次相遇,竟是这样仓促,这样意外。

“秦使此来,所为何事?”

“请韩王出降。”

韩相出列:“未战便约降,秦使未免太过狂妄。”

“降,新郑与韩王毫发无伤;不降,破城之日,屠城之时。”

韩王安本来胆子就不大,来使不阴不阳,说话语气阴沉深冷,更是让他脊背生凉。

良出列:“臣启我王,秦使之言,不可轻信。”

“怎讲?”

“王上可还记得楚怀王之死?怀王被秦相张仪以割地之约哄骗着与齐国断交,却被秦人劫至咸阳,最终客死异乡。秦国向来言而无信,尚权谋诓诸侯,若今日我王出降,明日我韩民将为齑粉!”

韩王觉得有理,诸位大臣也纷纷细数秦国坑蒙拐骗的旧账。结论是,大王你不能听他胡说八道,咱们不能降啊。

忌看着师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鬼谷求学时,他的策论基本是输,武艺却从来是赢。

“若不降,韩王此刻就将沦为齑粉。”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正要怒斥一句“休得口出狂言”就看见他们的韩王已经双腿抖成筛糠了。

满座皆惊,张良大怒:“邦国之交!怎能如此儿戏?!”

忌在方才一刹那的时间里,夺了侍卫的剑抵上了韩安的脖子。

昔有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近有蔺相如“血溅五步”逼秦昭王,儿戏又如何,管用就好。

这长长一段驳斥只存在忌的脑海里,都是些屁话说出来也没用,要说就说有威慑力的。

“要么好生,要么歹死,请韩王选一条。”

殿中一片混乱,侍卫进殿,众大臣一哄而上要来抢王。

忌像抓猴崽儿一样带着韩安左突右撞,副使黎丘持节阻挡,为他防着暗刀冷枪。

那刀锋剑刃碰不到忌,却次次误伤韩安。

忌怒斥韩国朝臣:“尔等,是要弑主吗?!”

看着韩王安流血的手臂,朝臣们逡巡着跪下,不论他们如何斥责声讨,把秦国骂得如何不堪,也没有办法从这个阴狠的武夫手里救下韩王。

本就没有什么心力抗秦的韩王几乎瘫倒。

“秦使,真能保全城百姓无恙?”

“若我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阶下一片哀嚎,各人心怀不一。

有人高喊王上不可,纵然灭国,也应轰轰烈烈热血流尽而死。

有人高喊王上仁心,臣民定会不忘恩德。

张良跪下,温润如玉的脸庞涨得青紫:“王上,城中十万男儿,都可为韩国一战,王上万不可自弃!”

“我身死不足道,岂能连累全城百姓?若定要有人受辱,安为韩王,愿一人承之。”

棠棣公主本戎装侯在殿外要提剑护国,听闻秦使来不由分说闯入大殿,质问父亲:“父王,要降?”

“棣儿,父王对不住你。”

棠棣满脸泪水:“父王没有对不起女儿,父王应该自问,是否对得起韩氏列祖列宗。”

韩安哽咽:“安无能,安是罪人,上愧对于祖先,下无颜于臣民。可我一人荣辱,与数十万百姓性命相比,何足挂齿?安,不能用他们的血来保全韩王的尊严。”

“王上……”阶下哀伤满地。

“这是安忝位韩王,能为诸位做的最后一件事……备驾。”

棠棣不甘心,初生牛犊不怕虎,掣出腰中剑就要与阴险的秦使同归于尽。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怎会是武夫的对手,黎丘那一关都未过就败了下来。

张良搀着棠棣,小公主一脸愤恨地看向劫持自己父亲的男人。

那男人只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话。

“韩公主,是要弑父吗?”

忌的韩国话不错,因为在鬼谷的时候跟师弟学过,师弟有时候没有好好教,所以有些字总会说反,比如“父”和“夫”,他很纳闷为什么这个小公主脸上起了一层红晕。

他哪里知道自己一本正经地调了一回情。

小公主又羞又急地要拼命,城外忽然响起震天喊声,隔着长街宫道,那一声声排山倒海的山呼传进大殿。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韩安仰天饮泪:“秦使,出降以后,若韩国臣民再遭屠戮,韩人荒尸厉鬼也不会放过秦国。”

“若有半句虚言,碎尸万段。”

韩王素车白马出城,国门大开,国丧。

秦军入城,麻木的韩民站在道旁麻木地看着,庆幸着虎狼之秦这一次不是恶魔。

韩宫,韩王妃妾子女尽都陈列在廷。

腾向韩王、各位夫人与公子公主行了一礼,这是对亡国王室的最后尊重。

“秦王令,韩王既降,新郑为废都,新设韩地为颍川郡。从此颍川郡民皆为我大秦子民,秦王自会恩恤,腾也会善待。至于韩国宗室,腾无权处置,还请韩王携妻子入咸阳,由我王裁夺。”

腾要留下主持政权交接事宜,押送韩国王室的任务,自然落到忌的身上。

一千精兵,二十辆王车,忌纵马在前,副将黎丘殿后。

韩安由王后搀扶着登上第一辆车,公子夫人们陆续登车,唯有棠棣公主不肯。

忌走到她跟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棠棣质问他:“我们入了咸阳,会被如何处置?”

“不知道。”

“父王会不会被处死?”

“不知道。”

“是否从此再无自由?”

“不知道。”

棠棣冷笑:“一问三不知,哼,却原来是一条只会替人疯咬的狗。”

忌发怒的时候面色毫无波澜,干脆利落一巴掌把棠棣扇倒在地。

张良混在朝臣之中恭送韩王,眼见公主受辱,不由得血气上涌。

“还未成行便辱我公主,若到咸阳还不知会如何羞辱我王,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善待?”

忌回头看师弟,语气不咸不淡:“她自找的。”

良知道忌的脾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当年在谷中求学并没有外人,所以应该是‘禽兽不犯我,我不犯禽兽’,反正在鬼谷被忌灭门的豺狼虎豹多不胜数。

棠棣公主性情刚烈,若再起冲突,性命堪忧。

“良有一言奉劝将军。我公主若有不测,秦王追究下来,将军难辞其咎。韩国遗臣遗民,也定然饶不过将军。”

王后跳下车来要扶女儿,棠棣不等母亲来扶一把擦去嘴角的血,强撑着站了起来。

“有本事,就杀了我。若棠棣的血能唤醒这群废物哪怕一点点血性,也比被你们秦人呼来喝去强过百倍!”

忌和良都转头看她,那些易主的朝臣,有的热泪盈眶跪地叩首,有的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不敢吗?”

忌沉默。

“废物。”

一道剑影闪过,忌侧身躲过又一掌将棠棣打倒在地。

棠棣伏地呕血,良撞开护卫来扶。

良身旁,一个少年人怒气直冲云霄:“畜生!敢伤我公主!”

那是张良的弟弟,在兄长走后用幼小的身躯撑持着偌大的家族,用白鸽告诉兄长韩国的一点一滴:韩非横死,韩王称臣……

少年人本以为兄长归来就可以逆转天地,不曾想仍旧是这样不堪的结局。

战争,男人为荣誉而战,也为女人而战。

女人被打是男人的耻辱,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公主。

被卸掉武器的少年赤手空拳的攻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就仰面倒下,双目圆睁,喉头在喷溅着滚烫的热血。

良才扶起棠棣,抬眼就看到弟弟倒下,刹那间天地失色,四野都没了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被吊上喉头落不回去。

他扑落到弟弟身边,抱起那个少年呼唤着他的乳名,一声又一声……

少年痛苦地抽搐着无法有任何回答,眼里的光亮逐渐失去光色,死神带走了他的生命没有带走的他的愤怒和憎恨。

少年把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仇人身上,忌没有回避那仇视的眼神,四目对峙,他依然赢了。

冰冷的眼神目送了那少年最后一程,也目睹了师弟的撕心裂肺。

他意识到可能做了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挥剑入鞘,一把拽过棠棣公主想把她扔进车。

良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忌看了他一眼,用极尽冰冷的表情把眼底的歉意藏住,淡淡一句:“你打不过我的。”

“你辱我公主在前,杀我兄弟在后,血海深仇岂能善罢甘休?”

忌本想辩解:你公主先辱我,你兄弟要先杀我,你们没本事却要怪我心狠手辣什么道理?

他还未曾开口,良就拔高了声音。

“诸位就甘做亡国奴吗?!公主今日情状便是各位妻女明日!我兄弟今日横死,明日便轮到诸位父兄!秦人占我土地,是为奴役我大韩臣民!与其世代为奴,何不就此扑杀虎狼!”

棠棣也不肯低头,厉声大喝:“横竖是死!那就一起死罢!”

“今日便以我兄弟之血祭你屠刀!”

剑不在手,与求死无异,他抱着必死决心扑向忌。

旧臣中有王宫护卫的郎官,也一哄而出意图袭杀。

秦兵才从战场下来,攻防之技异常熟稔,主将一身令下,几百秦兵片刻之间就把吵闹之人擒拿在地。

忌躲过棠棣近身一剑,顺势借她的手三招制敌,剑锋擦着良的喉结而过,渗出一道血丝。

短剑回鞘,良踉跄后退被卫士押住,羞愤至极却又求死不得,只能怒骂:“你不是已经杀人不眨眼了吗?还怕多杀一个?”

忌放手把棠棣推到一边,夺了那短剑系回到师弟腰侧:“我送你的东西,不许送给别人。”

“你的东西,我不稀罕!你要念一点旧情,就杀了我。”

自尊,差不多是一个男人存活于世最重要的东西,良今日已经全然丢尽了。

那时他偷懒不肯习武,师父说,出去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

他自恃聪明没听进心里,没想到这么早就尝到了苦果。

若当日肯用心去学,今日拼了这条命也还能为弟弟报个仇,为公主解个恨。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瘫倒在仇人手里无能为力,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将军,此人是我师弟。今日之事,私怨而已。”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主将应允忌的请求又不放心他这一路护送,便附耳嘱咐一句:“这位公主脾气倔,你温柔一点。弄死了倒真的不好办了。”

忌的温和就是把本来可以扔的动作变成了推,本来可以用踢解决的事情换成掌嘴。

棠棣依然犟着不肯上车,愤恨地看了忌一眼,一头撞向石柱要殉国。

忌诧异了片刻,闪动身形挡住,棠棣公主用了全身力气撞上他胸膛。

小公主虽然身形玲珑,拼死一撞却是力大如牛,撞得忌差点呕血,眉头都皱变了形。

好在公主这一撞把自己撞晕了,忌就像拎鸡子儿一样把她扔上了车。

棠棣醒来的时候车驾已经出了韩国,少不得又一路寻死觅活,被忌摔脸掌嘴得不想死了。

此仇不报不为人,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打回来!王八蛋!

良的运气比她好,因为主将的脾气比副将好多了。

韩国不能生乱,杀一个人是杀鸡儆猴,不能再无端死人。何况张良并没有担任官职,至多算是韩王客卿,也就是庶民,秦王谕令是优待。

腾关了他一个月以示惩戒,出狱的时候还亲自来接,并念他出自名门望族,问他是否愿意在新郡任职。

胡子拉碴的良冰冷回绝。

彼黍离离,稷麦青青,良失魂落魄地走在驿路,斜阳照阡陌。

返家时路过棠溪,韩非的草屋也一片寥落,院里一株瘦梅,墙外一座孤坟。

韩非夫人在清扫一屋的狼藉,扫几下就不由自主地垂一回泪,小小的一间书屋像是要扫到地老天荒去。

书屋内空余书架,韩国亡了,秦王最先想到的不是韩国宫廷的奇珍异宝,而是韩非的书。

他派了贴身的尚书吏赵高专程到此将韩非著述搬去了秦宫。

孤儿寡母哪里挡得住,丈夫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被人抢了去。

六年了,良此时回来,是客,坐在师父当年坐的位置,夫人给他捧了温水润喉解渴。

云儿十二岁,他已经记不得这位哥哥了。

良刚失去了弟弟,心痛之下,抱着云儿哭了一场。

“你丧亲父,我丧幼弟。从今以后,咱们兄弟,相依为命。”

云儿与父亲一样,生性冷漠且有口吃之疾,不知如何应对这位陌生人的痛苦流涕。

良哭了许久才知伤得失了神志,怀里抱着的终究不是弟弟,自己的弟弟躺在棺木里。

父母都已过世,幼弟该由长兄来葬,兄长不至,幼弟不葬。

家臣领着良来到弟弟灵前。

良跪灵,一夜无话。国破家丧,个中滋味,只有眼泪能诉。

第二日,家臣问:何时葬?

不葬。

亡国之恨不消,弑弟之仇不报,就不葬。

那一副棺木就停在张家的中堂,尸水横流,腐肉生蛆,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

越是触目惊心,记忆才能越深刻。

良在棺木前看书,练剑,用家族累世财货广结天下豪侠。

又一回深梦中醒来,晨光熹微,棺木上多了一串紫藤花铃。

师父?师父——

他放声高喊,无人应答,家臣奴妾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碧山苍岭,云出岫,霞落涧,老人牵着孙女在烟树雾花间悠悠地走。

孙女心事重重,她想起良哥哥宿醉中庭露裳霜衣的样子,好心疼。

她多想跟良哥哥说说话,可爷爷不让。

“因为你良哥哥呀,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失意的样子。你越说话,他就越难过。”

“啊?”清河忽然意识到做了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我留了花铃,他是不是会更伤心?”

老先生摇头失笑:“当然了,怕是你良哥哥会以为爷爷看不起他,连面都不见就走啰。”

“那怎么办?”

“唉。没办法啦,他已经出师了,让他自己想明白吧。”

老先生铁了心不想再多管闲事,徒儿们自有造化,如今什么事都比不得哄孙女重要。

“左传读到哪了?”

“假道伐虢。”

“来,给爷爷讲讲。”

假道伐虢么?就是晋国向虞国借道灭虢国,灭完虢回家路上顺手就把好心借路的虞国也给灭了。

故事磕磕绊绊讲完,爷爷问虞君该怎么办,姑娘扶着脑袋想了半天,憋了两个字“装傻”。

“虞国是小国,谁也不敢得罪,国君可真难做。爷爷你说的‘穷家难当’,是这个意思吗?”

鲁仲连叹口气:“是啊!穷家难当,计谋再深也是饮鸩止渴。你良哥哥啊,就输在这里。不过也怨不得他,烂了一两百年的疮韩非都没辙,他一个人也救不活的。”

“什么疮?”

“韩国历代君臣玩弄权术上瘾,不求富国强兵,反倒把心思用来算计别人。舍本逐末还自以为聪明,掏空里子涂一张面子,不生烂疮才怪呢!”

“这就叫作茧自缚吗?”

“嗯,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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